上海醫院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睛發酸。
"媽媽,爸爸只是輕微高血壓!你們非要鬧得人盡皆知嗎?"陸寶筠站在病房外走廊,聲音壓得發抖。
母親生氣一把拽過她的手腕:"要不是這樣你能回來?"突然摸到那串天珠,臉色驟變,"這是什麼髒東西?"
"還給我!"
爭奪間串繩斷裂,天珠噼裏啪啦散落一地。父親聞聲出來,看到這一幕直接摔碎了茶杯:"夠了,從小我們就驕縱你,現在大了,你還要任性到什麼時候!陳永安哪點不好?"
瓷片飛濺,有一粒劃過陸寶筠腳踝。她低頭看着血跡滲出,突然想起在拉薩崴腳時,貢布是如何單膝跪地爲她揉按傷處的。
深夜,陸寶筠蜷在童年臥室的小床上,撿回的天珠攥在手心裏。手機屏幕亮起——貢布準時發來布達拉宮的日出照片,金色晨光灑滿白牆,配文只有兩個字:
"等你。"
她突然想起離開那天的晨霧中,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陸寶筠,轉經筒要順時針轉,但人生可以逆着來。"
淚水決堤而出,打溼了枕畔的錦囊。仿佛金剛杵的輪廓隔着布料硌在胸口,像一句無聲的誓言。
上海的雨綿綿不絕地下了三天,街道溼漉漉的,空氣中彌漫着泥土與花草混合的清新氣息,卻也仿佛映照着陸寶筠潮溼而沉重的心情。雨珠不斷滴落在窗上,與她的思緒一同交織,綿延不絕。
陸寶筠坐在銀行櫃台後,指尖機械地敲擊着鍵盤,眼睛卻盯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那些水痕扭曲了窗外的世界,將行色匆匆的路人、溼漉漉的梧桐,全都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就像她現在的人生——被雨水泡發了邊界,什麼都看不清。
"你好,請幫我辦理一下定期存款。"
一位老太太的聲音將她拽回現實。陸寶筠條件反射地揚起嘴角,接過存折時,腕間的紅繩若隱若現——那是她用斷掉的天珠重新串的手鏈,五顆珠子只剩下三顆,剩下的兩顆永遠遺失在了醫院走廊。
"請輸入密碼。"
她的聲音像被雨水浸透的紙,一碰就碎。老太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按着密碼器。陸寶筠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銀行貴賓室——透過半開的百葉窗,能看到陳永安正和她父親相談甚歡,兩人面前的茶冒着嫋嫋熱氣。
又是這樣。
自從她回上海,陳永安就以"未來女婿"的姿態頻繁出現在她家、她單位。父母看他的眼神充滿贊賞,仿佛他是什麼稀世珍寶。而每當她試圖提起拉薩,提起那個藏在手機裏的名字,母親就會突然頭痛,父親則沉下臉摔東西。
"寶筠,下班後直接去外灘三號。"
陳永安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櫃台前,西裝革履,腕表閃着冷光。他遞過來一個絲絨盒子,語氣親昵得仿佛他們已經相愛多年:"給你訂的婚戒,先試試尺寸。"
陸寶筠沒接。
盒子裏躺着一枚至少三克拉的鑽戒,在銀行慘白的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這枚戒指完美符合母親對"體面"的所有要求——夠大,夠閃,戴出去能讓所有阿姨羨慕。
"我說過..."她聲音很輕,"我們並不適合。"
陳永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俯身靠近玻璃,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寶筠,別鬧了好不好,我們兩家父母都定好訂婚宴了。"他的手指在櫃台輕輕敲了兩下,"你知道你爸爸心髒受不了刺激。"
威脅。
陸寶筠猛地抬頭,卻看見父親正朝這邊張望,臉上帶着期許的笑容。那個曾經把她扛在肩頭看煙花的男人,現在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接過另一個男人的戒指。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在陳永安志得意滿的目光中,緩緩合上了絲絨盒子。
"下班我自己去試。"
雨夜的出租車裏,陸寶筠死死攥着那枚戒指盒。
手機屏幕亮起——貢布發來的照片裏,布達拉宮籠罩在夕陽金紅色的光芒中,經幡在風中獵獵飛揚。配文依然是那兩個字:
"等你。"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着她的心髒。她點開相冊,翻到在拉薩偷拍的照片——貢布站在納木錯湖邊,藏袍被風吹起一角,側臉線條在陽光下如同神祇雕刻。那是她永遠無法企及的自由。
司機突然急刹車。
"小姐,外灘三號到了。"
陸寶筠抬頭,看到餐廳璀璨的水晶燈透過雨幕,將門口等候的陳永安照得光鮮亮麗。他身邊站着雙方父母,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仿佛一場精心排練的戲劇,只等她這個女主角登場。
手機突然震動。
是貢布發來的語音通話請求。
陸寶筠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顫抖得厲害。她看着窗外其樂融融的場景,又看看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名字,突然覺得呼吸困難——
一邊是唾手可得的安穩人生。一邊是遙不可及的自由與愛。
"小姐?"司機不耐煩地催促,"還下不下車?"
雨水敲打車窗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拉薩的經幡在狂風中呼嘯。
陸寶筠深吸一口氣,強忍着按下拒接鍵,然後將戒指盒塞進包裏,推開了車門。
她終究還是走進了那場精心布置的牢籠。
深夜,陸寶筠蜷縮在浴缸裏,溫水漫過胸口。
晚宴上賓主盡歡的畫面還在腦海中閃回——陳永安是如何體貼地爲她拉開椅子,母親是如何炫耀那枚鑽戒,父親又是如何欣慰地拍着陳永安的肩膀說"我把女兒交給你了"。
而她,全程像個精致的玩偶,微笑,點頭,舉杯。
手腕上的紅繩被水浸透,顏色變得更深,像幹涸的血跡。陸寶筠輕輕撫過那三顆天珠,突然想起貢布爲她戴上它們時的場景——
"戴着它,佛祖會保佑你。"
他的手指拂過她腕間的肌膚,帶着酥油和藏香的氣息。那時的拉薩陽光正好,曬得人渾身發燙,不像上海,連雨都是冷的。
浴室外傳來母親的敲門聲:"寶筠,陳永安來電話了,說下周帶你去試訂婚服。"
陸寶筠將臉埋進膝蓋之間,溫水混着淚水滑落。她摸到浴缸邊緣的手機,屏幕還停留在與貢布的聊天界面。指尖懸在鍵盤上許久,最終只打出一行字:
"貢布……別再我等了。"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腕間的紅繩突然斷裂,最後三顆天珠墜入水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陸寶筠看着它們在浴缸底部滾動的軌跡,恍惚間明白了什麼——
有些線,斷了就再也接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