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書房,夜涼如水。
殘燭搖曳,在蕭凜深沉的眸中投下明滅不定的光。他獨坐案前,修長的手指在紫檀木案面上無意識地描摹,仿佛要勾勒出那幅已然消散的《彼岸》畫卷中,那抹淒絕得近乎灼目的猩紅。
墨清。畫師。執念。
這幾個字在他心頭反復碾過,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一個凡人,竟能爲一份執念將魂魄獻祭於畫作,只求一個虛妄的"永恒"。這力量可笑可悲,卻更令人心驚。它像一面扭曲的鏡子,逼得蕭凜不得不審視自身、
他對芷嫣那份源於"救命之恩"的感念,是否……也成了某種不容置疑的"執念"?這念頭如毒蛇般悄然噬咬,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幾乎是本能地在心中爲自己開脫:"不,這豈能混爲一談!芷嫣單純良善,當年若非她在破廟中發現並守護,本王早已殞命。恩情真實不虛!墨清是爲私欲走火入魔,而本王……只是知恩圖報!"
蕭凜霍然起身,玄色蟒袍的衣擺帶翻了案幾一角擱着的涼透的參茶,瓷盞碎裂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猛地推開緊閉的窗。夜風裹着深秋的寒意灌入,書頁譁啦作響,卻吹不散滿室沉鬱,也拂不去心底那絲被強行壓下卻又不斷滋長的、對所謂“真相”的警惕。爲何信物在此,術法無誤,招來的卻是雲疏月?這疑問如同鬼魅,在每一個思緒鬆懈的瞬間悄然浮現。
【次日·靖王府書房】
蕭凜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身姿依舊挺拔如鬆,那是多年軍旅生涯刻入骨子裏的習慣。只是,他的面色仍透着一絲揮之不去的蒼白,唇色淺淡,仿佛大病初愈。強行以生魂爲"錨",硬抗整個被污染畫境的規則反噬與精神沖刷,又被那惑神草中潛藏的魔念黑氣直沖識海,這等牽涉魂魄根本的損傷,需要時間與特殊的藥物來慢慢溫養。
他指尖按着一份北疆軍務的加急密報封函,朱紅的火漆在透過窗櫺的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尚未拆開。然而,目光卻並未聚焦在密報上,而是有些遊離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深邃的眸底暗流涌動,疲憊與銳利交織,顯示出他內心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這般平靜。
雲疏月最後那句清冷而凝重的話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反復回響——"它對你紫微帝星氣運的覬覦,比我們想象的更直接,更危險。"
不再是模糊的猜測或推論,而是經由墨清畫魂案這一場精心策劃的"測試"近乎證實了的威脅。這威脅不再局限於鬼蜮伎倆或個人恩怨,而是直指他身爲皇子、身爲北疆統帥的根本,關乎國運氣數。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着被窺視的冷意、沉重責任感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憤怒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書房靠近書架的一角,光線難以企及的陰影裏,空氣如同水紋般極輕微地蕩漾了一下,雲疏月的身影悄然凝實,仿佛她本就一直站在那裏。她沒有立刻出聲,只是靜靜地倚着陰影,目光落在蕭凜身上。她的靈體經過一夜的自我調息和地府特供藥物的輔助,比昨日那近乎透明、瀕臨潰散的狀態要穩固凝實了許多,但眉宇間那抹源自靈魂深處的倦色,卻非一朝一夕能夠完全掩蓋。
雲疏月看着蕭凜無意識抬起手,用指節輕輕按壓着依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看着他案頭那盞早已涼透、卻因主人心神不屬而未被更換的君山銀針,搭在玄色官服袖緣上的纖細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想來這位爺平日裏殺伐決斷,執掌千軍萬馬,何等威風凜凜,此刻卻被這無形無質、專攻心神的魔念擾得眉心緊鎖,倒也有幾分……難得的、褪去光環後的凡人模樣。
"殿下。"她終是開口,清冷的聲音如同玉石輕叩,在沉寂的書房裏蕩開一圈細微的漣漪。
蕭凜按在太陽穴上的手指微微一頓,抬眸看向聲音來源。光影交界處,那抹玄色身影靜立,寬大的官服襯得她身形愈發清瘦挺拔,其上銀線繡制的曼珠沙華暗紋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冷光,宛若幽蘭獨立空谷。
"靈樞堂送來了特制的安魂湯,"雲疏月語氣平穩,聽不出太多關切,更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藥材取自幽冥與陽世交界處的忘川之畔,混合了幾味固魂安神的靈草,對穩固神識、滌蕩殘餘邪氣有益。"她說話間,廣袖極輕地一拂,不帶絲毫煙火氣,一個質地溫潤、壁薄如紙、散發着柔和靈光的白玉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穩穩托着,輕巧地越過半間書房,無聲無息地落在蕭凜面前的書案上,碗內那深褐色的藥液微微晃動,卻未曾濺出半分。
蕭凜看着眼前這碗適時出現的、氤氳着奇異藥香的湯藥,微微一怔。這還是自她成爲地府公差、兩人以這種詭異的方式"重逢"以來,她第一次……主動做出類似關心他傷勢的舉動?盡管這舉動依舊包裹在地府公差那層公式化的、涇渭分明的外殼之下。
"……多謝。"他沉默一瞬,聲音因傷勢和心緒而顯得有些幹澀低沉。他伸手端起玉碗,指尖傳來玉石特有的溫涼觸感。藥液入喉,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凝聚了月華與冥河之水的草木清苦,但隨即,一股溫和而持續的暖意便自喉間向下,緩緩擴散開來,如同春水潤澤幹涸的土地,一點點滋養撫慰着他那受損後依舊隱隱刺痛的識海。
他放下空碗,感受着那難得的舒緩,頓了頓,將話題引向公事:"墨清……現今如何?"
"魂體受損頗重,記憶區域被大規模噬食與扭曲,但本源未失,已無魂飛魄散之虞。"雲疏月答道,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起伏,"現已移交地府善功司,置於聚魂陣中溫養,假以時日,當可恢復基本清明,再入輪回。"她略作停頓,補充了另一條至關重要的調查結果,"至於其妻婉娘之事,以及那'黑袍客'的線索,陸判官已命人詳查過往三十年相關卷宗。初步匯總顯示,約莫八年前起,確有一身份不明、氣息陰晦的黑袍客於京城及周邊頻繁活動,其行蹤詭秘,專尋那些心有沉重執念、瀕臨絕望之人,或兜售所謂能'逆天改命'或'延續生機'的'靈藥'。受害者,遠不止墨清一人。"
蕭凜眸光一凝,瞬間變得銳利如刀:"看來,這古魔及其爪牙,早已在暗中悄無聲息地編織着一張巨大的羅網。" 這網撒得又廣又深,專挑人心最脆弱處下手。
"而殿下您,"雲疏月迎上他變得冰冷的視線,直言不諱,"身負紫微帝星餘蔭,關聯國本氣運,或許正是這張巨網最終意圖捕捉的、最大也最關鍵的獵物。"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帶着幾分戲謔與懶洋洋腔調的聲音,自那扇半開的雕花木窗外突兀地傳來:“哎媽呀!大半夜的還擱這兒琢磨案子呢?你倆這搭檔處得挺投入啊!”隨着話音,白無常謝必安那顆戴着“天下太平”高帽的腦袋,笑嘻嘻地從窗櫺邊探了進來。“雲師妹,你就把心擱肚子裏吧!老八剛顛兒顛兒地去藥司,又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黑無常範無救那沉默如鐵塔般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謝必安旁邊。他二話不說,抬手就將兩個散發着精純陰涼氣息與濃鬱藥香的墨玉盒子,精準地拋向了雲疏月和蕭凜。
"畫魂案,結案獎勵。"範無救甕聲甕氣,破天荒地看向蕭凜,"依《幽冥律》,協助地府辦案負傷之陽世生靈,皆可獲地府資源助其恢復。"
蕭凜握着觸手生涼卻內蘊安神之力的玉盒,心情復雜難言。這地府的辦事風格,真是難以形容。
雲疏月收起玉盒,切入正題:"七哥八哥,城北那處據點,探查得如何了?"
謝必安翻身進來,拍了拍不存在的灰:"邪性得很!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不過我們蹲守時瞧見個家夥,鬼鬼祟祟溜進去,包袱裏的味兒跟惑神草同源!"
範無救頷首:"氣息微弱,但同源。疑爲輸送特定物資者。"
線索明確指向城北,但經歷畫魂案中惑神草的突然發難,衆人都深知對方手段詭異,貿然強攻恐入陷阱。
雲疏月沉吟片刻,玄色袖擺中的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仿佛在權衡什麼。她抬眸看向蕭凜,清冷的聲線裏難得浸入一絲若有還無的斟酌:
"殿下,白府內外戒備森嚴,且有不明修士隱匿。強攻暗探,皆易打草驚蛇。"她語速不着痕跡地放緩,長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靜謐的陰影,"或許……該尋一個更穩妥的契機,一個能名正言順踏入其內宅而不引人懷疑的理由。"
蕭凜聞言,眸光微動。他聽懂了她的未盡之意,也捕捉到了她那細微的、不同於往日純粹公事公辦的遲疑。這讓他因傷痛和疑慮而緊繃的心弦,悄然鬆動了一瞬。"好。"他眼中閃過決斷,聲音雖仍帶着傷後的低啞,卻已恢復了慣有的沉穩,"待傷勢稍復,此事……便依你之意行事。"
他未明說,但彼此心照不宣——這個"契機",需要耐心等待,也需要細心籌謀。
休整,從來不是爲了停滯,而是爲了更精準地出擊。
【幽冥·無常司居所】
送返墨清殘魂、交接完公務後,雲疏月回到了她在無常司的那處狹小居所。這裏沒有窗,只有永恒的、仿佛凝固的昏暗,以及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淡淡冥河氣息與彼岸花香。她指尖拂過案頭一束早已幹枯的彼岸花殘蕊,冰冷的瓣緣觸及皮膚,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恍惚間,師父臨終前的嘆息,穿越了百載時光與生死界限,在她心底清晰回蕩起來,帶着無盡的蒼涼與告誡:"疏月,記住,我輩鬼醫,活的是人命,不是人情。治好了,轉身便忘,方得逍遙。"
——治好了,轉身便忘。
她做到了嗎?
北疆破廟裏,那個玄甲染血、昏迷不醒的將領,她以金針度穴,燃耗本命心血施展“九幽還陽針”,將他從忘川岸邊強行拉回……軍營醫帳中,那個帶着欣賞與誠摯,邀她入府的王爺……還有……那杯他親手遞來,灼穿髒腑、魂飛魄散的毒酒……
這些早已被深埋、以爲早已冰封的影像,此刻卻因墨清那幅以執念爲祭的《彼岸》,而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爲何會想起這些?是因爲墨清對婉娘的癡,映照了某種她不願承認的、屬於過去的自己的愚嗎?還是因爲,在那畫境崩塌的瞬間,她清晰地“看”到了蕭凜在外界,即便嘴角溢血、神識受創,卻依舊死死維持着那道金色光橋的穩固?
一聲幾不可聞的、帶着自嘲意味的輕嗤,逸出她淡色的唇畔。她在想什麼?那位殿下心中有他的皎月,值得他散盡千金、逆天招魂,甚至可能牽動國本氣運也在所不惜。而她雲疏月,不過是他漫長生命裏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一個因他失誤而強綁在一起的“搭檔”,是需要劃清界限的“因果”,是前來索償的“債主”。僅此而已。
心緒微瀾間,靈體深處因神識透支而產生的隱痛又明晰了些許。她斂眉,將眸中所有不該有的情緒盡數壓下,不再允許自己沉溺於這些無用的回憶與揣測。
居所內青煙嫋嫋,那是安魂香在靜靜燃燒,在她過於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搖曳的影。十萬功德的債務依舊懸在心頭,是她留滯地府、戴罪立功的明證。然而此刻,她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與蕭凜之間,有些莫名的羈絆,遠不是功德簿上那一筆冰冷的數目能夠衡量,也絕非一碗孟婆湯能夠輕易了斷。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口冰冷的銀線繡紋,那纏繞的曼珠沙華仿佛在無聲地訴說一個事實:有些因果,早在北疆破廟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就已悄然種下。命運的絲線早已纏繞,又豈是那一紙來自幽冥的罰單,所能夠真正厘清和了斷的?
殿內的青煙繚繞升騰,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影,仿佛也蒙住了前路,看不真切。
(本卷終)
——畫皮噬憶,墨色囚心。一樁畫魂案,照見癡妄苦。舊簪昭示因果錯,殘顏憶起恩仇深。搭檔初成,嫌隙未彌,而古魔之影,已悄然滲入繁華京畿的每一道縫隙。那段關乎破廟真相、關乎冰魄雲紋佩流轉的因果,仍在迷霧深處,靜待撥雲見日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