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陰陽簿上,因果錯位;招魂燈下,舊債新償。一枚染血的北疆狼牙,刺破恩情編織的完美假象。一縷幽異的閨閣迷香,浸透記憶構築的脆弱高牆。他曾以爲,自己追尋的是一段雪夜救贖的皎潔月光。卻不知,那月光映照的,是他人精心布設的羅網。

當信任的基石被鐵證撼動,當深情的過往被藥香污染,靖王蕭凜與無常雲疏月,被迫走入一場關乎記憶與真實的危局。紫微帝星的光芒,已成古魔覬覦的獵物。而通往真相的路上,最先崩塌的,往往是人心自以爲是的城防。********

七日光陰,如沙漏中的細沙,悄無聲息地流逝。

靖王府書房內,原本彌漫的靈樞堂特供安魂湯的奇異藥香,已被清冽雋永的君山銀針茶氣取代。蕭凜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身姿依舊是多年軍旅生涯刻入骨子裏的挺拔如鬆。只是細看之下,面色仍殘留着三分大病初愈後的蒼白,唇色也較往日淺淡些許。然而,眉宇間那抹因神識受損而揮之不去的倦怠已消散大半,重新被沉肅與銳利取代。他修長的手指正翻閱着一份來自北疆軍鎮的例行軍報,目光專注,仿佛已全然從畫魂案那場驚心動魄的反噬中恢復,重新投入到他身爲皇子與統帥的職責之中。

但這平靜的表象之下,唯有他自己知曉,某些東西,已然不同。

墨清那幅以魂爲祭的《彼岸》雖已隨其殘魂一同封存入地府深處,然而那抹淒絕得灼目的猩紅,與雲疏月那句“古魔覬覦紫微帝星餘蔭氣運,比想象的更直接、更危險”的冰冷警告,卻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嵌於他的識海,無法磨滅。更深、更隱秘處,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也不敢去深究的、對自身那份堅定不移的信念的微妙審視,如同暗流下的礁石,在他努力維持的平靜心湖下,悄然蟄伏,伺機而動。

他試圖將思緒拉回北疆軍報,字跡卻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迷霧。

書房角落的陰影裏,雲疏月的身影如水紋般悄然凝實。她看着蕭凜緊蹙的眉心,玄袖下的指尖無意識捻了捻。這位王爺平日裏殺伐決斷,此刻卻被個“付出”二字擾得心神不寧,倒像只被雨水淋懵了的大型犬科動物,瞧着……竟有幾分可憐。 但這念頭剛起,便被她自己掐滅。可憐?地府年終考核不及格才叫可憐,他那點風花雪月的煩惱,擱在忘川河裏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就在此時,書房內燭火毫無征兆地齊齊一暗,顏色轉爲幽綠,隨即又恢復正常,只是室內溫度驟降,陰風慘慘。

“哎媽呀!王爺,您這書房暖氣不行啊,咋比咱地府還冷颼颼的?”

隨着這帶着濃重東北口音的戲謔聲,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自牆角陰影中如水紋般蕩漾而出。白無常謝必安扛着哭喪棒,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黑無常範無救則抱着臂,面無表情,活像一尊門神。

蕭凜眸光一凜,壓下心頭翻涌的煩躁,聲音冷硬:“爾等又來作甚?”

“瞧您這話說的,咱哥倆這不是奉陸老大之命,來給您送‘溫暖’來了嘛!”謝必安湊近兩步,擠眉弄眼,“剛瞅您愁眉苦臉的,是不是又擱那兒琢磨您那‘皎皎白月’呢?要我說啊,這人心要是蒙了塵,比咱忘川河底的淤泥還難擦亮!”

範無救在一旁甕聲甕氣地補充:“陸大人讓我等傳話:執念如刀,傷人傷己。表象如霧,莫要被一葉障目。”

蕭凜面色更沉,拂袖道:“本王之事,不勞地府掛心!”

“別急眼啊王爺!”謝必安笑嘻嘻地,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蕭凜腰間玉佩,“陸老大還讓咱提醒您一句,您那寶貝玉佩啊,在咱地府檔案司的‘異常物品流轉錄’上,可是有好幾筆前科記錄,嘖嘖,那叫一個精彩!要不要七哥我發發善心,給您‘借閱’出來瞅瞅唄?”

蕭凜心頭猛地一悸,握住玉佩的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瞬間失了血色。

雲疏月靜立一旁,看着蕭凜被謝必安幾句話激得額角青筋直跳,默默移開視線。七哥這張嘴,早晚得讓陸判官用忘川水涮上三遍。不過……“玉佩前科記錄”? 她心底那點關於冰魄雲紋佩的舊事,像是被針尖極快地刺了一下。也罷,陳年舊賬,翻出來也是灰,不如看看這位爺何時才能自己醒過味兒來。

“得!話已帶到,咱哥倆就不在這兒礙王爺的眼了!”謝必安見狀,笑嘻嘻地沖着範無救一揚下巴,“老八,陸老大的‘溫暖’送完了,咱也該回去復命了!”

範無救面無表情地微微頷首,算是告退。

兩人身影在陰風中漸漸淡去,謝必安那戲謔的餘音卻還在書房內嫋嫋不絕:“老八你看,我就說王爺不領情吧?白瞎了陸老大一片苦心……”

蕭凜僵立在原地,燭火映得他臉色明暗不定。他並未出聲挽留,亦未再呵斥,地府的話雖荒謬刺耳,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那關於玉佩來源的、被強行壓下的疑慮,終究是漾開了一圈再也無法忽視的漣漪。

他倏然轉身,目光銳利地掃向雲疏月先前所在的角落,卻發現那裏已是空無一人,唯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幽冥氣息,證明她曾短暫停留。

“殿下。”親衛統領趙磐沉穩的聲音在書房外響起,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這一室過於刻意的寂靜。

“進。”蕭凜未抬眼,目光依舊停留在軍報的字裏行間。趙磐應聲而入,甲胄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行禮如儀,隨後雙手呈上一份不算太厚的卷宗:“京兆尹轉來一樁案子,頗爲蹊蹺,下官不敢擅專,特請王爺過目。”

蕭凜這才抬起眼,接過卷宗,展開。紙上是關於已故鎮北老將軍柳擎雲墓前,一支陪葬玉簪數次莫名異動的詳細記錄。守墓人的證詞言之鑿鑿,稱夜半時分屢聞女子低泣,繞墓三匝卻不見半個人影,唯有那支本應隨棺入土的玉簪,數次被發現偏離原位,甚至有一次,竟詭異地出現在數十步外一株老鬆的虯枝之上。案件不僅涉及柳老將軍這般勳貴,又沾染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鬼色彩,京兆尹那邊自是慎之又慎,最終送到了他這裏。

若在往日,按蕭凜的性子,大抵批個“着欽天監協查”便可置之不理。但此刻,卷宗上“執念”、“信物”這幾個看似平常的字眼,卻像生了尖刺,精準無比地戳中了他心底那不願觸碰、甚至刻意忽略的角落。他需要一個出口,一件與自身那團亂麻般糾葛無關的“舊物”,來作爲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審視那名爲“執念”的漩渦究竟如何吞噬人心,以期能借此厘清自身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備車,”他放下卷宗,玄色蟒袍在起身時拂過案幾邊緣,帶起一陣微涼的風,“去柳府。”

柳府門前,象征喪事的白幡雖已撤下,但那股門庭冷落鞍馬稀的蕭索之氣,卻尚未被時間完全沖散。聽聞靖王親至,柳老夫人——已故柳老將軍的遺孀,親自整理衣冠,迎至二門。

她一身素淨的深青色襦裙,發間別無飾物,只簪一朵小小的白色絨花,面容雖帶着喪夫之痛留下的憔悴,眼神卻透着一股經歷大悲大痛後沉澱下來的平靜與異樣清明。那是一種看透了世事無常後的釋然,而非強撐的堅強。

“老身參見王爺。亡夫身後之事,已勞動王爺多次,如今還爲家中此等瑣事煩擾王爺,實在惶恐不安。”柳老夫人斂衽行禮,語氣溫和持重,不卑不亢。

“老夫人節哀,不必如此多禮。”蕭凜虛扶一下,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庭院中尚未完全搬離的幾盆用以悼念的白菊,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淡淡的香燭氣息。他無意過多寒暄,開門見山道:“本王此來,是爲尊夫墓前玉簪異動一事。不知老夫人可否詳述那玉簪的來歷?或可與柳老將軍有何特殊淵源?”

柳老夫人引蕭凜至布置簡單卻不失雅致的花廳坐下,侍女悄無聲息地奉上兩盞清茶,便躬身退下。她沉吟片刻,指尖輕輕摩挲着溫熱的瓷盞邊緣,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追憶:“不瞞王爺,那支玉簪……其實,並非先夫所贈,亦非老身心愛之物。它原是……先夫一位故人之物。”

蕭凜端着茶盞的手,出現了一瞬難以察覺的凝滯。這答案,與他最初預想的夫妻情深、信物蒙塵的戲碼,截然不同。

“故人?”他語調平穩地追問,心底那根被撥動的弦卻悄然繃緊。

“是,”柳老夫人輕輕頷首,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講述一段與己無關的、塵封已久的往事,“乃是先夫年少時,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彼時,他們已有婚約在身。”

她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先夫出征北疆前,曾與她約定,待他凱旋,便以一枚特意打制的、簪頭雕着玉蘭花苞的玉簪爲聘,正式迎娶。那玉蘭,取的是‘百年永合約’的寓意。可惜……天意弄人。”

她輕輕嘆息一聲:“戰亂之中,誤傳死訊。待他歷經磨難歸來,伊人已因聽聞噩耗、悲痛過度,加之戰亂流離,不僅雙目失明,更不知所蹤。先夫苦尋無果,以爲她早已不在人世。直至多年後,才偶然得知,她竟流落至京郊,且……因顛沛流離,雙目已盲。他心中愧疚難當,一直暗中遣人接濟,保她衣食無憂,卻因覺自身背約另娶,無顏面對,始終未曾,也不敢露面相認。那支玉簪,便是他當年傾盡所有、滿懷期待備下,卻終究未能送出的……定情信物。”

柳老夫人看着他,繼續平靜地說道,聲音輕緩,卻帶着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力量:“不瞞王爺,老身其實很早便知曉此事。先夫爲人重情重義,心中始終留着那份對舊人的愧疚與牽掛。那枚未能送出的玉簪,便是他心頭一根刺,既是對未踐之約的愧,也是對她坎坷命運的憐。”

她微微停頓,目光掠過窗外那片寂寥的庭院,仿佛能望見那段沉重的過往。“直至去歲冬,那位故人病故的噩耗傳來。先夫聞訊後,鬱結於心,病勢由此加重。”她蒼老的指尖在膝頭無聲地收攏,復又鬆開,像是在鬆開一個糾纏已久的結,“老身知曉此物於他而言,重於千鈞。病重彌留之際,老身在他榻前親口承諾,待他走後,定將這玉簪隨他同葬,置於他身側。”

“如今看來,”她的聲音回歸了最初的平靜,卻帶着一絲了然的悲憫,“或許是那位故人魂魄不安,餘念未消,才引得玉簪異動,夜半悲泣吧。”

"老身知道,王爺定覺得難以理解。"她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像浸透了歲月的茶水,帶着苦澀後的回甘,"但有些心意,本就不必昭告天下。看不見的付出,未必就不沉重。"

這三個字如同冰錐,猝不及防地刺進蕭凜心裏——

看不見。

他忽然想起北疆軍營裏那些徹夜不熄的燈火,想起每次重傷醒來時榻邊涼透的湯藥,想起那個總是站在人群最遠處、連告退都悄無聲息的素色身影。

那些被他視爲“分內之事”的點點滴滴,此刻卻像細密的針,扎得他心口發緊。

他一直以爲自己看得分明,愛憎清晰。對芷嫣,他傾其所有,無悔無怨;對雲疏月,他給予的是帶着明確界限的“賞識”,以及地府重逢後,一絲不願多想的、因牽連而產生的復雜感受。可直到此刻,被這“舊簪”一案冰冷地、毫不留情地鏡照,他才猛然驚覺,自己那看似涇渭分明、堅不可摧的情感天平之下,是否對某些一直默默存在於身邊、如同空氣般尋常卻不可或缺的、沉默無聲的付出……長久地、習慣性地視而不見?

這種顛覆性的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任何沙場上的明槍暗箭、生死搏殺更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慌亂與強烈不適。他握着茶盞的手不自覺地發力,瓷壁傳來的溫熱也驅不散心底寒意,試圖借此強行壓下腦中紛亂。

“王爺?”柳老夫人見他久久不語,面色變幻不定,不由關切地低聲喚了一句。

蕭凜倏然從那片驚濤駭浪中掙扎回神,強行壓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復雜心緒,面上迅速恢復了慣常的沉穩與冷峻,只是那眼底深處,終究是留下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暗影:“無事。老夫人深明大義,胸襟開闊,本王……感佩至極。”

他頓了頓,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老夫人方才提及柳老將軍早年舊事,不知府上可還留存些老將軍的舊物?譬如書信、隨筆,或是……其他記載?本王對老將軍當年在北疆的舊事,頗感興趣。”

柳老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喚來老仆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多時,老仆捧來一個深色的漆木匣子。

“這是先夫早年的一些雜物,老身一直收着,未曾動過。王爺若有興趣,可拿去看看。”柳老夫人將匣子推向蕭凜,“只是年代久遠,怕是沒什麼要緊物事。”柳老夫人見他神色有異,眸光微動,卻體貼地沒有追問,只輕聲喚來侍女爲他續上熱茶。

蕭凜接過漆匣,面上是無可挑剔的沉靜,對柳老夫人微微頷首:“老夫人深明大義,本王受教了。”他唇邊牽起一絲極淡的、合乎禮數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曾抵達眼底。又就着北疆風物閒談兩句,他便從容起身,再次道謝告辭。玄色袍角拂過門檻,轉身的弧度利落依舊,唯有那握着漆匣的指節,因過於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平靜表象下的一絲心不在焉。

車廂內,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喧囂,只餘下角落一盞固定着的、散發着柔和昏黃光暈的琉璃燈。

蕭凜靠坐在軟墊上,背脊挺直,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亦是此刻內心緊繃的寫照。那份關於柳老夫人玉簪案的最終卷宗就攤開在他膝上,但他目光並未落在其上,而是有些空茫地凝望着車廂壁的某處暗紋。

柳老夫人平靜講述往事的神情,與那枚被鄭重同葬的玉簪影像,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她爲何要這麼做?”低沉的聲音在封閉的車廂內響起,不似詢問,更像是一種因極度困惑而生的喃喃自語。他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這滿室的寂靜,“若真心愛護一人,怎會甘心讓屬於彼此的信物,去承載對另一人的念想?怎會……讓她自己受這樣的委屈?”

他無法理解,完全無法理解。在他的認知裏,愛便是占有,是守護,是如同他對芷嫣那般,感念其恩,便恨不得傾其所有、昭告天下的回報。這種深沉到近乎克制、甚至主動退讓的成全,於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驚,甚至……隱隱感到一種被顛覆的不安。

“柳府舊簪案的因果已了,特來向殿下回稟。”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側響起。蕭凜猛地抬眼,只見雲疏月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在對面的陰影中悄然凝實。她依舊是一身玄色官服,寬大的袖擺垂落,遮掩了纖細的身形,唯有銀線繡制的曼珠沙華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幽微的冷光。她似乎剛從幽冥趕來,周身還帶着一絲未散的涼意。

“循例追蹤那縷執念殘魂直至其安然消散,感應到殿下車駕在此,便順道前來。” 她給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公事化理由,隨即目光掠過他膝上來合攏的卷宗,以及他眉宇間尚未散去的困惑與掙扎,話鋒卻不着痕跡地微微一轉。

"殿下,人心各異,付出亦然。"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有人願張揚於市,恨不得天下皆知,受萬人感念;"她平靜地繼續,聲音在狹小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清晰,"有人則選擇深埋於土,不求聞達,不慕贊譽,只求自己心安,問心無愧。"

蕭凜凝視着她,那雙向來沉靜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深不見底。“所以,”他開口,聲音因心緒激蕩而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看不見的,便不算付出了嗎?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被忽視、被遺忘?”

雲疏月微微偏頭,目光似穿透車壁,望向了虛無的遠方。“殿下以爲,只有擺在明面上、敲鑼打鼓宣告天下的,才算是付出?那些沉默的、不爲人知的,”她緩緩收回視線,最終定格在他緊蹙的眉心上,聲音依舊平淡,卻字字清晰,“便輕如鴻毛,可以理所當然地被忽略?”

微妙的停頓在車廂裏彌漫,她才再次開口,那清冷的聲線仿佛帶着千鈞重量:“看不見,不代表那份心意不存在,也不代表……它不沉重。”

“看不見……不代表不沉重……”蕭凜低聲重復着,這六個字如同淬了冰的箭矢,再次狠狠撞入他的心扉。

一瞬間,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視爲理所當然的畫面再次翻涌——北疆苦寒夜裏總在他帳外徘徊的細微腳步聲,深入骨髓的劇痛中唇齒間蔓延開的、帶着奇異清苦的藥味,還有……還有那無數個深夜,他伏案處理軍務至眼花耳鳴時,總會“恰好”被悄然放在手邊那杯溫度恰到好處的清心茶。

那些被他視爲“偶然”、歸於“下屬本分”、甚至因其沉默而從未深思過的細微之處,此刻卻像綿裏藏針,隨着車轍每一次顛簸,細細密密地扎進他心裏。

他一直以爲自己看得分明,愛憎清晰。對芷嫣,他傾其所有;對雲疏月,他給予的是帶着明確界限的"賞識"。可直到此刻,被這"舊簪"一案冰冷地鏡照,被雲疏月這清冷的話語點破,他才猛然驚覺,自己那看似分明的情感天平之下,是否對某些一直默默存在於身邊、如同空氣般尋常卻不可或缺的、沉默無聲的付出......長久地、習慣性地視而不見?

這種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任何沙場上的明槍暗箭更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慌亂與強烈不適。

雲疏月將他變幻不定的神色看在眼裏,不再多言。她的身影隨着馬車的一個輕微顛簸,如同被風吹散的輕煙,悄然淡去,融入陰影,仿佛從未出現。

車廂內重歸寂靜,只餘下車輪單調的轆轆聲,和他心中再難平息的波瀾。

回到王府書房時,夜已深得如同濃墨。蕭凜屏退了所有侍從,卻並未立刻去動那個漆匣。他獨坐案前,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反復描摹,試圖驅散腦海中翻騰的雜念——柳老夫人平靜的面容,雲疏月清冷的話語,如同冰與火在他心頭交織。“看不見……不代表不沉重……” 這六個字,與芷嫣那純真柔弱的臉龐不斷重疊、撕扯。

他猛地將漆匣推開,霍然起身,在空曠的書房內來回踱步。玄色袍角帶起急促的風聲,泄露了主人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的心緒。“付出……成全……”他低聲咀嚼着這兩個詞,只覺前所未有的煩躁。他慣常的認知被狠狠沖擊,那份對芷嫣深信不疑的信念,第一次因一個“外人”的故事而產生了劇烈的搖晃。

良久,他才強迫自己重新坐回案前,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面對什麼洪水猛獸般,再次打開了那個漆匣。

匣內確實多是些泛黃的家信與隨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翻閱,字裏行間柳老將軍與夫人的深情偶爾能讓他恍惚一瞬,卻很快又被心頭的波瀾淹沒。未能找到與玉簪直接相關的線索,他心下莫名地鬆了口氣,卻又涌起一絲更深的空茫,正欲合上匣蓋,指尖卻無意間觸到一冊邊角卷曲、紙質尤爲脆弱的簿子。

他幾乎是帶着一種遷怒般的力道將其抽出,動作卻在看到封面上模糊的“醫錄”二字時微微一頓。收斂了心神,他小心展開,就着跳動的燭火細看。墨跡深淺不一,顯是多年斷續記錄。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一頁頁尋常傷病的記載,直到被其中一頁墨跡尤深、筆觸略顯急促的記錄吸引:

【永業九年 冬 北疆】將軍中'狼吻'奇毒,創口潰爛,高燒不退,太醫院束手。幸得一雲姓醫女施救,其法詭譎,下針之時,銀針觸及肌膚竟凝霜結露,寒氣迫人;所用藥粉,於暗室中幽藍磷光自生,敷之如覆寒冰。毒遂解,然將軍愈後,體內殘留一縷異氣,每逢朔月則周身冰冷徹骨,如墜冰窟,半宿方緩。實乃聞所未聞之術。

蕭凜的目光在“永業九年冬”上停頓了一息。這與他黑風坳遇伏的時間如此接近,而記載中“凝霜磷火”、“朔月之寒”的詭譎描述,每一個字都超出了他對“醫術”的認知,透着一股令人隱隱不安的陌生感。

若在平時,他大抵將其視爲無稽的鄉野奇談,一笑置之。但此刻,柳老夫人那句“看不見的付出”言猶在耳,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尚未沉底,任何與“北疆”、“過往”相關的異常線索,都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記載是真是假?若是真,當年北疆的水,似乎比他知道的更深;若是假,柳老夫人爲何珍藏?

這突如其來的、具體的、與柳府舊案緊密相連的疑問,像一道清晰的岔路,將他從那份因“付出”與“真相”而起的、無處着力的自我審視中暫時引開。他幾乎是立刻抓住了這個可以付諸行動、立刻求證的切入點。

他迅速收斂了心緒,面上不露分毫,仿佛剛才的思慮從未發生。

“原來當年北疆除了戰事,還有這等隱世高人。”他低聲自語,語氣恢復了那種聽故事的疏淡,指尖在“雲姓醫女”四字上輕輕一叩,“柳將軍能得此高人救治,實屬萬幸。”他輕輕搖頭,目光從醫錄上抬起,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唇角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用以強化信念的淡薄笑意,“看來那時北疆能人異士頗多,只是……本王卻無此機緣。”

“想來,那位雲姓醫女當時應在左近活動,只是行蹤飄忽,未曾得見。”他繼續推測,語氣平穩。隨即,他端起已然微涼的茶盞,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壁,眼簾微垂,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是在理順一段不容置疑的過往:“本王能於破廟中蘇醒,全仗自身筋骨強健、意志尚存,硬生生扛了過來,與旁人無關。”

這句話他說得清晰而有力,像是在對空氣中某個無形的質疑者宣告。對他而言,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是構成他對白芷嫣那份感激之情的堅實基礎,不容任何外來的、詭譎的“巧合”所動搖。他甚至覺得,將自身幸存與這等怪力亂神之事聯系起來,本身就是對芷嫣當日守護的一種褻瀆。

蕭凜將醫錄合上,動作略顯急促地放回漆匣,仿佛要借此動作結束方才那片刻的走神。

“來人!”他朝着門外揚聲道,聲音比平日更顯清朗果斷,“立刻去請曾隨柳老將軍征戰、現已榮養的趙老軍醫過府!這般聞所未聞的醫術,本王倒要聽聽親歷者如何說。”

約莫半個時辰後,書房外傳來通報聲。須發花白、身形略顯佝僂的趙老軍醫在親衛引領下快步走入,雖已榮養多年,步履間仍帶着軍旅的利落。他正要躬身行大禮,已被蕭凜抬手止住。

“趙老不必多禮,深夜相請,是有件舊事需向您求證。”蕭凜將案上那冊醫錄推向老軍醫,指尖點在關於“雲姓醫女”救治柳老將軍的那段記載上,“這上面所言‘針凝霜’、‘藥生光’之事,可是屬實?”

趙老軍醫眯起眼,湊近燭光仔細辨認那泛黃紙頁上的字跡。看着看着,他持紙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渾濁的眼中浮現出混雜着恐懼與敬畏的神色,仿佛瞬間被拉回了多年前那個充斥着血腥與絕望的北疆軍帳。

“王爺……”老軍醫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顫音,他放下醫錄,望向蕭凜,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驚悸,“這……這上面寫的,句句屬實!那位雲醫女的手法……老朽行醫數十載,別說見過,連聽都未曾聽過!她施針時,那銀針上……真的結着霜!老朽就在旁邊,看得真真切切,絕無虛言!”他呼吸急促起來,仿佛那冰冷刺骨的寒意至今仍縈繞不去,“還有那藥粉,倒在將軍那潰爛發黑的傷口上,竟……竟自己冒出一種藍汪汪的冷光!帳子裏當時爲了省油燈,本就昏暗,那光一起,映得人臉上都泛着鬼氣,看着就讓人心裏發毛,腿肚子直打顫!”

他頓了頓,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繼續道,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可說來也怪,就那麼一會兒功夫,將軍那麼重的毒,眼見着就要不行了,竟……竟真的緩過來了,當時就醒了!王爺,您說,這……這真的還是醫術嗎?”

蕭凜沉吟片刻,追問道:"老軍醫可還記得那位雲醫女的樣貌?"

老軍醫努力回想,皺紋遍布的臉上露出困惑:"這個……王爺恕罪,老朽記得那醫女總是戴着面紗,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身形是清瘦的,說話聲音也輕柔,但具體長相……實在是記不清了。而且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面紗?"蕭凜眉頭微蹙。

"是啊,"老軍醫點頭,"她說北疆風沙大,戴面紗習慣了。救治時也從不取下,我們都只當是醫者的怪癖。"

蕭凜心中一動,目光不自覺地瞥向靜立一旁的雲疏月。眼前的她面色蒼白如雪,眼神冷冽如刀,與老軍醫口中那個"聲音輕柔"的醫女相去甚遠。而且,若真是同一人,爲何要隱藏容貌?

他壓下心頭的疑問,知道單憑一個姓氏和模糊的描述,還不足以將兩人聯系起來。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蕭凜的心沉了下去。"凝霜磷火"、"朔月之寒",這詭譎莫測的手段,絕非尋常醫者所能爲。更讓他心驚的是——這等人物,竟在多年前的北疆軍營中出現過,還救過柳老將軍的性命。

這雲姓醫女究竟是何來歷?她與北疆,與軍中,究竟有何關聯?爲何他從未聽人提起過?老軍醫那驚懼的神情不似作僞,柳老將軍愈後的"朔月之寒"更是鐵證。爲了救人,施展這等非常手段,是否總要付出些不爲人知的代價?

他看着漆盒中那支樸素的舊玉簪,柳老夫人窮盡一生守護的,是將軍早年被世人忽視的付出與情義。

那雲疏月呢?

她那些不爲人知的過往,那些被他忽略的、非同尋常的痕跡,是否也藏着類似的不爲人知的秘密?她與這詭譎的“雲姓醫女”,同姓雲,同在北疆出現,同與軍中有牽連……這僅僅是巧合嗎?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帶着刺骨的寒意,開始瘋狂滋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所知曉的北疆,他所經歷的過往,其下可能掩蓋着一個他從未觸及的、深邃而冰冷的深淵。

他必須知道答案。

是夜,靖王府書房內的燭火,直至子時過後,依舊未曾熄滅。

蕭凜處理完所有緊急與非緊急的公務,揉了揉因長時間閱讀而微感酸澀的眉心,卻毫無睡意。他索性起身,行至雕花木窗前,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櫺,任由深秋子夜那帶着凜冽寒意的風毫無阻礙地灌入,吹動他額前的幾縷碎發,也吹得書案上的燭火劇烈搖曳,明滅不定。他需要這冷意,來冷卻那顆躁動不安、仿佛被困在無形牢籠中的心。

然而,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那些被理性強行壓下的波瀾,總會尋到縫隙,再次洶涌而起。

北疆終年不化的風雪寒意,破廟中那簇搖曳欲熄、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湮滅的篝火,意識在無邊黑暗與刺骨劇痛中沉浮的模糊片段……這一次,在那明明滅滅、光怪陸離的光影邊緣,他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看到了一抹絕不屬於記憶中芷嫣那柔弱形象的、模糊卻異常沉靜堅毅的側影輪廓,感受到一雙帶着薄繭卻異常沉穩、有力的手在他身上動作,和一絲……轉瞬即逝的、帶着某種奇異刺骨寒意的銳利光芒,精準地觸及他身上最深、最痛的那道傷口……

“呃……”他猛地自那片混沌的夢魘中驚醒,倏然坐起身,掌心空握,指尖冰涼,額角與後背竟在這秋夜寒涼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窗外,那輪彎月正將淒清慘白的光輝灑滿庭院,透骨冰涼。

是夢。

定然是夢。

芷嫣那般柔弱,手無縛雞之力,更不通絲毫武藝醫術,這是確鑿無疑的。破廟之中,自始至終,都只有她一人,這也是他堅信的事實。必是日間於柳府所見所聞思慮過甚,加之畫魂案神識之傷未曾完全痊愈,才導致氣血未平,生出這般荒誕無稽的幻象。

他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披上外袍,再次行至窗前,強迫自己望向夜空中那輪冰冷孤寂的彎月,試圖用其清輝驅散腦海中那荒謬絕倫的夢境殘留。他堅信的,始終是那個憑借信物與詳盡描述、讓他得以在茫茫人海中尋到的恩人白芷嫣。 這份源於“救命之恩”的感念,真實不虛,不容置疑,更不容任何玷污與褻瀆。

然而,心底那面由“舊簪”一案強行立起的名爲“付出”的鏡子,已然矗立,無法推倒。那夢中轉瞬即逝的、帶着詭異寒意的觸感,雖被理智強行定義爲幻覺,卻終究如同投入看似平靜鏡湖的一顆石子,雖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卻已實實在在地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細微卻再也無法徹底平復的漣漪,不斷地擴散,沖擊着他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堤岸。

他驀地轉身,深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書案一角,那枚被他妥帖珍藏、視若性命信物的冰魄雲紋佩上。玉佩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依舊流轉着溫潤瑩澤的光華,只是那光華此刻看來,竟莫名地透出了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與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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