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熾白的光芒中被熔化,失去了固有的形狀。
它不再是鍾表上勻速轉動的指針。
它是一條黏稠、滾燙的瀝青長河,灼燒着人的靈魂。
祁同福感覺自己意志,就在這條河裏被反復炙烤,被無形的大手拉扯、撕裂。
每一秒的流逝,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的輪回。
眼前那片純粹的白色光芒,早已不再是光。
它是一堵牆。
一堵堅不可摧,隔絕了現實與過往的冰冷光牆。
牆的另一邊,是父親病床前那微弱卻珍貴的呼吸聲。
是故鄉老槐樹下,黃昏時分升起的嫋嫋炊煙。
是他魂牽夢繞,卻又遙不可及的一切。
而牆的這一邊,只有無盡的灼痛,和一股能吞噬鋼鐵意志的疲憊。
“姓名。”
一個冰冷的聲音,沒有情緒,沒有起伏,穿透灼熱的空氣,刺入祁同福的耳膜。
“祁同福。”
祁同福的嘴唇只是機械地蠕動。
聲帶摩擦着幹涸的喉嚨,擠出的音節嘶啞得如同砂紙刮過朽木。
“年齡。”
“二十六。”
“職業。”
“建築工人。”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已經重復了不下數百遍。
每一次提問,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凌遲。
每一次回答,都是對意志的又一次消磨。
困。
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困意,是深沉無聲的海潮,一波接着一波,執着地要將祁同福的意識徹底淹沒,拖入無底的深淵。
他的眼皮重若千鈞。
每一次閉合,再睜開,都像是在和整個世界的重量對抗。
有好幾次,祁同福感覺自己已經墜入了夢境。
他看見了父親。
父親就站在那片刺目的白光裏,穿着那件洗到褪色的藍色中山裝,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正微笑着朝自己招手。
“同福,回家了。”
父親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暖,那麼醇厚,瞬間撫平了所有的痛苦。
“爸……”
祁同福想要站起來,想要掙脫這冰冷的束縛,撲進那個闊別已久的溫暖懷抱。
可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一股尖銳的劇痛從尾椎骨猛地炸開,化作一道電流,瞬間貫穿了每一節脊椎,直沖大腦。
審訊椅上那冰冷堅硬的觸感,那些爲了讓人無法安坐而設計的棱角,將他硬生生從溫暖的幻覺中拽了出來,重新拋回這片灼熱的地獄。
不能睡。
絕對不能睡!
祁同福用盡殘存的力氣,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一股濃鬱的、帶着鐵鏽味的血腥氣,瞬間在幹裂的口腔中彌漫開來。
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清醒着的東西。
他借着這股刺痛,強行讓自己的神智恢復了一絲清明。
然後,他開始在腦海裏,構建起另一座時鍾。
一座由心跳構成的,獨屬於他自己的時鍾。
“咚…咚…咚…”
每一次沉穩有力的心跳,大約是0.8秒。
祁同福強行摒棄了外界的一切幹擾,將全部殘存的意識,都集中在這微弱而又無比規律的律動上。
一,二,三,四……
祁同福在心裏默默地計數,計算着每一次心跳的間隔,校準着流逝的時光。
這是祁同福在“燧人計劃”最嚴酷的封閉研究期間,爲了對抗極端環境下的精神壓力,從無數次瀕臨崩潰的邊緣,磨練出的一種絕對時間感。
祁同福要計算時間。
他要抓住那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從這個地獄裏,合法地走出去的機會。
審訊室外,監控屏幕前的侯亮平,臉色越來越難看。
屏幕裏的祁同福,是一截被投入煉鋼爐裏的頑鐵。
通體被燒得赤紅。
卻沒有一絲一毫將要熔化、屈服的跡象。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侯亮平對於人類意志極限的認知。
“這個人……絕對不是普通的小偷!”
侯亮平心中那個最初的判斷,此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堅定。
普通人,別說十二個小時,在這樣專業的“熬鷹”手段下,2個小時之內就會精神防線崩潰,問什麼說什麼。
哪怕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工、間諜,在這種不間斷的極限施壓下,也會不可避免地出現精神紊亂的跡象。
可祁同福沒有。
祁同福除了肉體上那無法掩飾的極度疲憊,他的精神內核,堅固得不可思議。
他是一座沉入萬米深海的礁石,任憑海面之上狂風巨浪,他自巋然不動。
“這家夥,絕對是一條前所未見的大魚!”
侯亮平心中的挫敗感,迅速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
那是一種獵人棋逢對手時,才會有的病態興奮。
祁同福越是頑抗,就說明他身上隱藏的秘密越是驚人。
只要能撬開他的嘴,那份功勞……
侯亮平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眼神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將那個身影洞穿。
審訊室內。
負責輪班審訊的兩名偵查員,也已經熬到了極限。
他們雙眼通紅,眼圈發黑,精疲力盡。
連帶着提問的語氣,都變得機械而麻木。
“姓名。”
“……”
這一次,審訊椅上那個如同雕塑般的男人,沒有回答。
“問你話呢!姓名!”
一名年輕的偵查員終於耗盡了耐心,猛地一敲桌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祁同福那顆一直低垂着的頭,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抬了起來。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痛苦,沒有任何表情。
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裏,也看不到任何正常人該有的情緒。
他就那麼平靜地,甚至可以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兩名偵查員。
幹裂的嘴唇,輕輕開啓。
他的聲音不大,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裏。
但這幾個字,卻像一道驚雷,清晰無比地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響。
“從我被帶進來到現在,十二個小時,已經過了。”
“按照規定,你們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扣押我。”
此話一出,滿室死寂。
兩名偵查員臉上那困倦和不耐煩的神情,瞬間凝固。
他們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無法掩飾的巨大震驚。
其中一人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猛地抬起手腕,視線死死地釘在手表上。
表盤上,時針、分針和秒針,正指向一個讓他頭皮瞬間發麻的時刻。
下午兩點零三分。
距離他們將祁同福從工地帶到這裏,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二個小時過幾秒鍾。
“這……這怎麼可能?”
年輕偵查員的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足以塞進一個雞蛋。
在這種高強度、與外界隔絕的審訊環境下,人的時間感會變得極其模糊混亂。
別說被審訊的嫌疑人,就連他們這些負責審訊、可以輪班休息的,都已經對時間失去了精確的判斷,只能依靠手表來確認。
可眼前這個男人……
這個被強光照射、被持續問話、被剝奪睡眠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的男人……
他竟然能將時間,精確到秒!?
監控室裏。
侯亮平在聽到祁同福那句話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砸中了胸口。
他也下意識地抬手,看向自己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機械表。
時間,分秒不差!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侯亮平的脊椎骨,一路竄上了天靈蓋,讓他的頭皮都炸了起來。
“怪物!”
“這家夥絕對是個怪物!”
這一刻,侯亮平心中那股屬於獵人的興奮,被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驚駭所取代。
這是怎樣一種恐怖的自控力和精神力?
這根本不是意志力能解釋的範疇!
就在侯亮平心神劇震之際,審訊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名年輕的偵查員走了出來,臉色蒼白又復雜地看着侯亮平,嘴唇動了動,才發出聲音。
“侯處,時間……確實到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顫抖。
“按照規定,我們……我們必須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