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築”的燈光是暖黃色的，落在精致的餐具和光可鑑人的深色桌面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暈。空氣中浮動着食物香氣、淡淡的香氛和少年們刻意壓低卻依舊興奮的談笑。
林知夏坐在圓桌靠邊的位置，感覺自己像一顆被強行嵌入華麗圖案的樸素石子。周圍同學們談論的話題——最新款的手機、寒假的海外旅行計劃、某個奢侈品牌的限定款——像一堵無形的牆，將她隔絕在外。她身上那件米白色毛衣，在周圍色彩鮮豔、款式新穎的衣着中，顯得愈發格格不入。
她小口吃着面前那道擺盤精美的菜肴，味道很好，她卻有些食不知味，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如何不讓自己的動作顯得笨拙上。
顧承嶼自然是全場的焦點。老師們拍着他的肩膀，毫不吝嗇贊美之詞；同學們輪番向他敬飲料，說着祝賀的話。他應對得體，舉止從容，那份與生俱來的沉穩和氣度，與這環境渾然一體。林知夏偷偷望着他，心裏既爲他感到驕傲，又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名爲“現實”的鴻溝。
“來，我們大家一起敬承嶼和知夏一杯！”班主任笑着舉杯，將話題引到了她身上，“這次競賽爲我們班爭得了巨大的榮譽，特別是知夏，作爲轉校生首次參賽就取得這麼好的成績，非常不容易！”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林知夏臉頰微燙，慌忙端起面前的果汁杯站起身，低聲道：“謝謝老師，謝謝大家。我……我只是運氣好。”
“別謙虛了，”一個和秦薇交好的女生笑着接口，語氣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刻，“知夏可是靠實力說話的。不過說真的，承嶼也太厲害了吧，全市前三！跟我們簡直不是一個次元的。”她的話巧妙地抬高了顧承嶼，又將林知夏輕輕推開，維持着某種微妙的界限。
林知夏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她的物理思維很出色，解題角度經常有獨到之處。”
是顧承嶼。
他端着杯子，目光平靜地看向剛才說話的女生，然後又轉向林知夏，隔着一張圓桌，與她遙遙舉杯，語氣認真：“謝謝你在競賽前的幫助。”
刹那間，整個包廂安靜了一瞬。
所有人都有些錯愕地看着顧承嶼。他居然會如此直接、公開地爲林知夏說話，甚至用了“幫助”這個詞？這意味着什麼？
林知夏的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她看着他，看着他平靜眼眸中那不容錯辨的認真與肯定，一股巨大的、混雜着震驚、喜悅和難以置信的暖流洶涌而至，沖得她眼眶發酸。她慌忙低下頭，借着喝果汁的動作掩飾自己的失態，指尖卻在微微顫抖。
“是、是啊，知夏很厲害的。”張晴連忙笑着打圓場，氣氛才重新活絡起來。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秦薇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看向林知夏的眼神冰冷如刀。其他同學的目光也變得更加復雜，好奇、探究，或許還有一絲重新評估。
聚餐在一種表面熱鬧、內裏暗流涌動的氣氛中接近尾聲。窗外，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在路燈的光暈中翩躚起舞，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大家陸續走出“雅築”，寒氣裹挾着雪花撲面而來。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告別，商量着接下來的去處，或者家人來接的車已經等在路邊。
林知夏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紛飛的雪幕，正準備將圍巾裹緊一些，硬着頭皮走入這寒冷的歸途。
“下雪了。”
一個聲音在她身旁響起。很輕，幾乎要融進雪落的聲音裏。
林知夏倏然轉頭。
顧承嶼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邊，距離不遠不近。他看着她，雪花落在他濃黑的發間和肩頭，暈開一片柔和的光澤。他的神情在雪夜和燈光的映照下，似乎比平時少了幾分清冷，多了些許難以言喻的……溫和？
“嗯。”林知夏輕聲應道，心髒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詞語。雪花在他們之間無聲飄落。
“競賽之後，”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有什麼打算？”
林知夏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繼續學習吧，期末考也快到了。”
“嗯。”他點了點頭，目光望向遠處迷蒙的雪夜，“明德的教學進度偏快，如果有跟不上的地方，可以問我。”
可以……問他？
林知夏怔住了，幾乎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他這是在……主動提出可以幫助她？這比他剛才在飯桌上的維護，更讓她感到震驚和無所適從。一股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將她包裹，讓她幾乎要窒息。
“……謝謝。”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顧承嶼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他的眼神很深，像蘊藏着雪光的夜湖。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頷首，然後便步入了雪幕之中。他沒有撐傘，清瘦的背影在飛舞的雪花中，漸漸模糊，卻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林知夏的眼底。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冰冷的雪花落在她滾燙的臉頰上，才恍然回神。
周圍同學們的喧鬧似乎都已遠去，世界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聲，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緩緩伸出手，接住幾片冰涼的雪花，看着它們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點點溼潤的涼意。
所以……這不是她的錯覺，也不是她的一廂情願？
他那把傘，那些無聲的參考資料，競賽前的加油，今晚的維護，以及剛才那句“可以問我”……這一切的一切，是否意味着，她漫長而無聲的告白，並非全然石沉大海？那道看似堅不可摧的冰牆，是否真的裂開了一道縫隙，讓她窺見了一絲可能的微光？
雪花無聲地落在她的肩頭、發梢，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心裏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滾燙的情緒填滿，酸澀又甜蜜。
而在街道的對面，陸星燃靠在他的機車上，頭盔拿在手裏，他看着屋檐下那個望着雪幕出神的纖細身影，看着她臉上那混合着茫然與悸動的神情，看着顧承嶼消失在雪中的方向。雪花同樣落滿他的肩頭，他卻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煩躁從心底升起。
他清楚地看到了顧承嶼對她說話時，她瞬間亮起的眼眸，以及此刻她臉上那無法掩飾的、因那個人而起的波瀾。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慣常的、滿不在乎的笑，卻發現有些困難。最終，他只是沉默地戴上頭盔，引擎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載着他沖入了紛亂的雪幕，駛向與那片刻無聲悸動截然相反的、喧囂而孤獨的夜色深處。
雪，越下越大了。
無聲地覆蓋了街道，覆蓋了足跡，也仿佛要覆蓋出所有悄然滋生、或黯然失落的心事。
第一卷 【夏風知我意】 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