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那句探究的問話,像一塊石頭,投進了死寂的屋子裏,激起層層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溫婉的身上。
尤其是李奶娘,她那雙吊梢眼裏充滿了不甘和怨毒。她想不通,這個鄉下來的賤人,怎麼就走了這種狗屎運,三番兩次地讓她在嬤嬤面前出了風頭!
溫婉跪在地上,額角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將直接決定她未來的處境。
她不敢邀功,更不敢有絲毫的炫耀,只是用一種近乎卑微的、帶着後怕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回嬤嬤的話,這……這法子是奴婢在家鄉時,聽村裏的老人說起的。奴婢的……奴婢的兒子,之前也這麼鬧過一回,當時也是嚇壞了,後來一個老奶奶教了奴婢這個法子,說是孩子受了寒,肚子裏有氣,用熱手心揉一揉,把氣揉散了,就好了……”
她將一切,都推給了“村裏的老人”,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這番話說得,既解釋了法子的來由,又顯得質樸而可信,聽不出半點破綻。
張嬤嬤聽完,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是在分辨她話裏的真假。
良久,她才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那股緊繃的、後怕的神情,總算是徹底鬆弛了下來。
不管這法子是跟誰學的,管用,就行!
“都還愣着幹什麼?!”張嬤嬤突然轉過頭,對着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厲聲喝道,“世子爺歇下了,一個個都杵在這兒當門神嗎?還不快各司其職,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要是再吵着小主子,我扒了你們的皮!”
衆人聞言,如蒙大赦,一個個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李奶娘走在最後,當她經過溫婉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用一種怨毒無比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說:你給我等着!
溫婉低着頭,假裝沒有看見。
很快,屋子裏就只剩下了張嬤嬤、春桃和溫婉三個人。
張嬤嬤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還是一副驚魂未定模樣的溫婉,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似乎少了一絲之前的刻薄。
“行了,你也起來吧。今晚……你做得很好。”
這是溫婉進府以來,第一次,從這位鐵面嬤嬤的口中,聽到一句可以稱之爲“誇獎”的話。
溫婉受寵若驚,連忙磕頭:“奴婢不敢當,這都是奴婢該做的。”
“哼。”張嬤嬤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去偏房歇着吧,下半夜讓李奶娘來守着。”
“是。”
溫婉恭敬地退了出去,回到那間和李奶娘同住的偏房時,她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樣,背心裏全是冷汗。
今晚這一場風波,比她籤下死契時,還要驚心動魄。
從那天晚上起,溫婉明顯地感覺到,張嬤嬤對她的態度,不一樣了。
雖然那張臉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冰山,說話的語氣也依舊談不上和善,但字裏行間,卻少了很多尖銳的挑剔,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默許。
最明顯的變化是,照顧小世子的核心工作,開始有意識地、一點一點地,從李奶娘的手中,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一開始,只是讓她在白天多抱一會兒小世子。
後來,就變成了讓她親自給小世子準備米糊、喂輔食。
再到後來,甚至連小世子每日的換洗衣物、吃穿用度,張嬤嬤都開始過問她的意見。
這份變化,讓溫婉在清暉院的地位,悄然發生了改變。
而李奶娘,則被徹底地邊緣化了。
她從之前那個還能仗着資歷作威作福的“老人”,變成了一個只能幹些洗衣、打掃的粗活,連靠近小世子都難的“閒人”。
這巨大的落差,讓她對溫婉的恨意,幾乎要凝結成實質。
她不敢再明着給溫婉下絆子,卻總是在背地裏,用各種惡毒的言語咒罵她,說她是“踩着別人往上爬的狐狸精”,說她“早晚有一天會摔得粉身碎骨”。
對於這一切,溫婉都選擇了無視。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照顧小世子蕭雲昭的身上。
她不是爲了爭寵,也不是爲了邀功。
她只是……單純地心疼這個孩子。
張嬤嬤是個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在這深宅大院裏浸淫了一輩子,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
她將溫婉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了眼裏。
她發現,溫婉對小世子的好,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的。
她會在小世子露出一個無意識的微笑時,自己也跟着傻笑半天,那雙眼睛裏,是藏不住的、純粹的喜悅。
她會在夜裏,一遍又一遍地起身,不是因爲小世子哭了,只是爲了給他掖一掖被角,生怕他着涼。
有一次,張嬤嬤甚至親眼看見,溫婉在給小世子換上一件新縫制的內衫時,發現衣領的接縫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線頭,可能會硌到小世子嬌嫩的皮膚。她竟就那麼點着油燈,拿出自己的針線笸籮,小心翼翼地、一針一線地,將那處地方縫補得平平整整,比針線房裏手藝最好的繡娘,做得還要細致。
這些細微的、發自內心的關愛,是任何人都裝不出來的。
張嬤嬤那顆早已被這深宅大院磨得堅硬如鐵的心,也在這日復一日的觀察中,一點點地,被這個鄉下婦人身上那股質樸而溫暖的母性,給融化了。
她開始真正地,將溫婉當成了“自己人”。
她會有意無意地,提點她一些府裏的生存之道。
“今天蘇側妃派人送來的那碗血燕,顏色太豔了些,世子爺身子虛,受不住這麼大的補,你直接倒了便是。”
“李侍妾最是張揚跋扈,以後見了她,躲遠點走,別讓她抓了你的錯處。”
“這院子裏的丫鬟,春桃是最穩重的,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可以問她。至於其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多長個心眼。”
這些話,雖然說得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是在這吃人的後宅裏,用血淚換來的教訓。
溫婉知道,張嬤嬤這是在教她,也是在保護她。
她將這份恩情,默默地記在了心裏。
這天下午,溫婉剛哄睡了小世子,張嬤嬤就走了進來,將一串黃銅鑰匙,放在了她的面前。
溫婉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這是清暉院裏小庫房的鑰匙。”張嬤嬤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和鄭重,“裏面存放的,都是宮裏和府裏按月供給世子爺的份例,吃穿用度,全都在那兒。”
她頓了頓,用一種極其緩慢而清晰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
“以後世子的一應份例,都由你來領。溫婉,別讓我看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