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鋪的日子像台上了發條的舊鍾,滴滴答答轉得飛快。維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擦機器,王師傅的工具箱被他打理得像列隊的士兵,螺絲刀按大小排好,鉗子的木柄擦得發亮,連最不起眼的絕緣膠帶,都被他用藍布條纏了圈花邊——像陳藍教他繡的茶芽圖案。
“小子,手挺巧。”王師傅叼着煙袋,看着維特給台老式縫紉機換皮帶,“這活計,比修洗衣機精細。”
維特的手指在皮帶扣上轉了個圈,金屬的涼意順着指尖往上爬。他想起陳藍趴在縫紉機上改志願的樣子,想起她繡在布鞋上的藍花楹,突然說:“師傅,我想學好修縫紉機,以後……說不定用得上。”
王師傅的煙袋鍋在鐵皮櫃上磕了磕:“修這玩意兒賺不了幾個錢,現在都興買新的。”話雖這麼說,卻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裏面全是縫紉機零件,“這些都是我年輕時攢的,給你琢磨。”
箱子底層壓着本泛黃的手冊,封面上印着“蝴蝶牌縫紉機使用指南”,內頁夾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王師傅抱着台縫紉機,身邊站着個穿布拉吉的姑娘,手裏舉着塊藍布,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這是你師娘,”王師傅的聲音軟了些,“當年她就愛用這機子做藍布衫,說這顏色襯她的眼睛。”
維特摸着照片上的藍布,突然想起陳藍的樣稿。他把手冊揣進懷裏,像揣着塊暖乎乎的烙鐵。
省紡織工業學校報到那天,維特特意提前收工,往學校方向走。路過街角的布店時,他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裏面掛着件天藍連衣裙,料子是的確良的,在陽光下像塊融化的藍冰。價籤上的數字刺得他眼睛疼:三十五塊,夠他在五金鋪幹半個月。
學校門口擠滿了新生和家長,自行車鈴和笑聲攪在一起,像鍋沸騰的粥。維特縮在梧桐樹下,看着穿新衣服的學生們背着帆布包往裏走,手裏捏着王師傅剛給的五塊錢——是他修了三台電風扇賺的工錢,本想給陳藍買支新鋼筆。
人群裏突然閃過抹天藍,像滴進粥裏的藍墨水。維特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剛要喊“陳藍”,就看見趙磊跟在那抹藍後面,手裏拎着個皮箱,正給門口的保安遞煙。“我是她表哥,送她來報到。”趙磊的聲音比喇叭還響,故意往維特的方向瞟了一眼。
陳藍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天藍連衣裙,袖口的藍布條換了新的,大概是用他染的那塊布。她的頭低着,手裏緊緊攥着錄取通知書,像捏着只快要窒息的鳥。趙磊想幫她拎網兜,被她躲開了——網兜裏裝着那台舊縫紉機,是她從茶鄉帶來的,機身上還留着維特補的防滑墊。
維特突然往後退了退,躲到梧桐樹後面。他看見趙磊把陳藍往宿舍樓拽,手指幾乎要掐進她的胳膊。“我爸媽在招待所等着呢,晚上一起吃飯。”趙磊的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耐煩的響,“別給臉不要臉。”
陳藍的腳步頓了頓,往梧桐樹下瞥了一眼,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維特趕緊往樹後縮了縮,厚鏡片撞在樹幹上,發出“咚”的輕響。等他再探出頭時,那抹天藍已經消失在宿舍樓門口,只留下趙磊的皮箱在地上拖出的劃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
回到五金鋪時,維特的手心全是汗。他把五塊錢塞進王師傅給的零件箱,又掏出那本縫紉機手冊,對着月光翻了又翻。凌晨時分,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是林紅梅,頭發亂糟糟的,手裏攥着張紙條。
“剛才有人往鋪子裏塞這個,說是給你的。”林紅梅的聲音發顫,“看字跡像個姑娘。”
紙條是用藍布包着的,上面繡着只小小的青鳥。展開來,是陳藍的字跡,筆鋒抖得厲害:“維特,救我。趙磊把我鎖在招待所302房,他說……他說要帶我去登記結婚。”
維特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抓起工具箱就往外跑。王師傅被吵醒了,在後面喊:“小子,帶上扳手!”他把牆角那把鏽跡斑斑的扳手扔過去,“遇事別手軟!”
招待所離五金鋪不遠,維特像陣風似的沖進去,前台的服務員剛要攔,就被他撞開了。樓梯間的燈泡忽明忽暗,照得他的影子在牆上扭曲成怪樣子。302房的門虛掩着,裏面傳來趙磊的吼聲:“陳藍,你以爲躲得掉?你媽還在我家住着呢!”
維特一腳踹開門,看見陳藍被綁在椅子上,天藍連衣裙的領口被扯破了,露出那枚銀發卡,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着微弱的光。趙磊正拿着本紅本本往她眼前湊:“只要你蓋個章,以前的賬全一筆勾銷!”
“放開她!”維特手裏的扳手“當啷”落地,他沖過去解開繩子,陳藍的手腕被勒出了紅痕,像條醜陋的蛇。
趙磊愣了愣,隨即笑了:“我當是誰,原來是茶鄉來的修理工。怎麼,想英雄救美?”他從口袋裏掏出把水果刀,在手裏轉着圈,“我告訴你,陳藍是我趙家的人,你再敢多管閒事,我廢了你這雙修破爛的手!”
維特把陳藍護在身後,後背的汗把粗布褂子洇成了深色。他想起王師傅的話,想起陳藍手腕上的月牙疤,突然抓起地上的扳手,往趙磊手裏的刀上砸去——水果刀“哐當”掉在地上,趙磊的手被震得發麻。
“滾!”維特的聲音比扳手還硬,“再敢碰她一下,我讓你這輩子都戴不成手表!”
趙磊看着他眼裏的光,突然有點發怵。他撿起刀,惡狠狠地瞪了陳藍一眼:“你給我等着!”然後罵罵咧咧地跑了,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噔噔”的響,像在倒計時。
房間裏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的喘氣聲。陳藍突然抱住維特,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茶芽,眼淚把他的褂子浸溼了一大片。“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她的聲音埋在他的胸口,“趙磊說你沒考上,說你回茶鄉了……”
“我在,”維特拍着她的背,感覺她的手涼得像塊冰,“我一直在五金鋪,離你很近。”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本縫紉機手冊,“你看,我在學修這個,以後……以後你做衣服,我就給你修機子。”
陳藍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卻笑了:“你還帶着我給的鋼筆嗎?”
維特摸了摸胸前,鋼筆還在,筆杆上的藍布條被汗水浸得發深。“一直帶着。”
那天夜裏,維特背着陳藍,手裏拎着那台舊縫紉機,往五金鋪後巷的閣樓走。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根纏繞在一起的藍布條。陳藍趴在他的背上,輕聲哼着茶鄉的歌謠,縫紉機的鐵腳在地上拖出“咯吱”的響,像在跟着和。
閣樓的門推開時,王師傅正坐在門檻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忽明忽暗。“我就知道你小子得惹事,”他往旁邊挪了挪,“進來吧,鋪蓋卷給你們收拾好了。”
維特把陳藍放下,看見閣樓裏多了張拼起來的木板床,上面鋪着塊藍布——是王師傅從箱子裏翻出來的,說是師娘當年最喜歡的那塊。縫紉機被擺在窗邊,月光照在機身上,像撒了層銀粉。
“以後這就是你們的窩了。”王師傅磕了磕煙袋鍋,“好好幹,別給我丟人。”
陳藍突然給王師傅鞠了個躬,聲音帶着哭腔:“謝謝師傅。”
王師傅擺擺手,轉身往樓下走,背影在月光裏像座山。維特關上門,看見陳藍正摸着縫紉機,指尖在防滑墊上頓了頓——那上面還留着他當年刻的小記號,像個沒說出口的約定。
“維特,”她突然說,“我們做藍布衫吧,用茶林的藍花楹染布,就叫‘忠貞藍’,好不好?”
維特看着她眼裏的光,像看到了茶林裏的晨露。他從工具箱裏翻出那支藍鋼筆,在布角寫下“忠貞藍”三個字,筆尖刺破了布,卻把顏色刻得很深,像要滲進木頭裏,滲進日子裏,滲進往後所有的時光裏。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縫紉機的針頭,像根發亮的銀線,正等着把兩個年輕的影子,縫進1978年的秋夜裏,縫成塊扯不斷的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