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的風像把鈍刀子,刮在臉上生疼。維特扛着台壞了的雙缸洗衣機,深一腳淺一腳往五金鋪走,雪水順着解放鞋的鞋幫往裏灌,凍得腳趾頭像塊塊硬邦邦的冰。路過菜市場時,他在凍得結霜的豬肉攤前站了很久,指腹摩挲着口袋裏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是雜貨鋪結的尾款,夠買兩斤帶骨的肉。
“要割點啥?”攤主揮着明晃晃的刀,肉案子上的豬油凍成了白花花的塊。
維特的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看看。”他轉身往巷口走,聽見攤主在背後嘟囔:“窮酸樣,看能看出肉味來?”
回到閣樓時,陳藍正蹲在染缸前攪染料,呼出的白氣裹着藍花楹的澀味,在她鼻尖凝成了小水珠。“今天染的這缸特別好,”她舉起塊布在燈下照,藍得發透,像浸了夜的天空,“王師傅說,過了年就能給咱們介紹個染坊的活,不用再蹲在這小鐵桶裏折騰了。”
維特把洗衣機放在牆角,脫下凍硬的鞋,腳底板紅得像煮熟的蝦。“我買了兩斤面粉,”他從帆布包掏出個紙包,“晚上包餃子。”
陳藍的眼睛亮了亮,放下手裏的布湊過來:“有肉嗎?”
維特的手往口袋裏縮了縮,捏着那張沒花出去的五塊錢,指節泛白:“沒……沒買着,賣完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轉身去生鐵皮爐,“素餡的也好吃,放把蝦皮,鮮得很。”
蝦皮是林紅梅給的,她家在海邊,寄來的幹貨裝了滿滿一布袋。陳藍把蝦皮倒在碗裏,用溫水泡着,香味飄起來時,她突然說:“其實我不愛吃肉餡的,素餡的清爽。”
維特蹲在爐邊添煤,火苗舔着爐壁,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知道陳藍在哄他——去年在茶鄉,她媽包肉餡餃子,她能吃滿滿一大碗,嘴角沾着油星子,說“這才叫過年”。
傍晚時,王師傅突然踩着雪來了,手裏拎着個油紙包,油星子把紙洇出了深色的印。“師娘的妹妹從鄉下捎來的臘肉,”他把紙包往桌上一放,“給你們改善改善。”
油紙包打開時,臘肉的鹹香混着煤煙味,在閣樓裏漫開。陳藍的喉嚨動了動,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小鹿。“師傅,這太貴重了……”
“拿着。”王師傅擺擺手,往爐邊湊了湊,“我那口子不在了,吃着也沒味。”他看着染缸裏的藍布,突然說,“明天跟我去趟染坊,老周師傅看了你們的布樣,說想收你當徒弟,學正經的染布手藝。”
陳藍的手猛地攥緊了衣角,藍布被她捏出了褶子:“真的?”
“我還能騙你?”王師傅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裏面是幾枚亮閃閃的銅扣,“老周說,這是他年輕時給師娘做嫁妝剩的,給你當見面禮。”
維特看着那幾枚銅扣,突然想起自己磨的那枚,粗糙得像塊石頭。他把王師傅拉到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師傅,這錢您拿着,買兩包煙。”
王師傅的手一揮,把錢打落在地:“看不起我?”他撿起錢塞進維特兜裏,“好好待陳藍,比啥都強。”
那天晚上的餃子,素餡裏摻了點臘肉丁,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陳藍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半天,眼睛裏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子。維特把自己碗裏的臘肉丁全挑給她,說:“我不愛吃油膩的。”
“騙人,”陳藍把丁又夾回來,“上次在林紅梅家,你吃紅燒肉比誰都香。”
兩人推來讓去,餃子涼了,心卻暖得發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閣樓的破洞堵了大半,世界安靜得像塊染透的藍布。
年三十那天,五金鋪和染坊都歇業了。維特把縫紉機擦得鋥亮,在機頭上系了根紅布條——是陳藍用染布剩下的邊角料染的,紅得像團小火苗。陳藍則在閣樓的牆上貼了張剪紙,是只青鳥,翅膀張得大大的,嘴裏叼着朵藍花楹。
“像不像咱們?”她指着剪紙笑,鼻尖沾了點紅顏料。
維特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聞着藍花楹的淡香:“香。”
傍晚時,巷子裏響起了鞭炮聲,噼裏啪啦的,像在炸碎舊年的煩惱。王師傅送來碗餃子,說:“守歲時吃,來年不凍耳朵。”他看着牆上的剪紙,突然嘆了口氣,“要是我家那口子還在,肯定也愛這顏色。”
零點的鍾聲敲響時,維特和陳藍趴在窗台上看煙花,五顏六色的光映在染缸裏,把藍水攪成了幅流動的畫。“新的一年,”陳藍突然說,“我想攢錢買台新的染布機,再給你換副新鏡片。”
維特從口袋裏掏出個小布包,裏面是枚磨得發亮的銅紐扣,比王師傅給的那幾枚還亮:“我想給你做件銅扣大衣,用咱們自己染的藍布。”
陳藍把紐扣攥在手心,涼絲絲的金屬帶着他的體溫。她突然踮起腳,在他的厚鏡片上親了一下,留下個淡淡的口紅印——是她用紅顏料調的,像朵小小的紅梅。
“鏡片不用換,”她的聲音裹在煙花的轟鳴裏,卻聽得格外清,“這樣我就能在上面蓋章,證明你是我的。”
閣樓裏的鐵皮爐“咕嘟”響了一聲,像在應和。染缸裏的藍水輕輕晃着,映出兩個依偎的影子,在漫天的煙花裏,慢慢融成了一團藍。維特知道,這年關過得清苦,卻比任何時候都踏實——有染缸裏的希望,有縫紉機的念想,有彼此的體溫,還有新的一年,正像塊剛下鍋的藍布,等着他們慢慢染,細細熬,染成屬於他們的,最濃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