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染坊像被打翻的顏料盒。青石板路上洇着深淺不一的藍,牆角堆着剛染好的布,晾在竹竿上像片垂落的天空。陳藍跟着周師傅學調染料,指尖沾着靛藍,在圍裙上蹭出星星點點的印子,倒比新繡的花還生動。
“這顏色得靠‘醒’,”周師傅用長杆攪着染缸,藍水泛起漩渦,“就像發面,急不得,得等它自己透了氣,才能染進布裏去。”他的手背上爬滿青筋,指甲縫裏永遠嵌着洗不掉的藍,“你看這缸,去年的老漿,今年續了新料,藍得發沉,做棉襖裏子最妥帖。”
陳藍蹲在缸邊,用手指沾了點藍水,在青石板上畫了只小青鳥。周師傅的孫子湊過來,手裏攥着根麥芽糖,糖絲粘在嘴角,像掛了串透明的線。“陳阿姨,這鳥會飛嗎?”
“等你長大就飛了。”陳藍笑着擦掉他嘴角的糖,指尖的藍蹭在他臉上,像只沒睡醒的藍蝴蝶。
維特一早就來染坊幫忙,背着工具箱往閣樓趕時,總繞路經過布店。櫥窗裏的新樣式換得勤,的確良的碎花裙、燈芯絨的喇叭褲,襯得他們的藍布衫像塊老古董。但他知道,陳藍染的布有股子韌勁,洗得越久,藍得越勻,像茶林裏的老茶樹,根扎得深。
這天傍晚,維特剛修好染坊的軋布機,就看見陳藍抱着塊布跑過來,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藍花楹。“你看!”她把布在陽光下展開,藍得發透,裏面混着細碎的茶芽紋路——是她偷偷加了茶鄉寄來的茶渣,“周師傅說,這是咱們的‘獨家配方’,叫‘茶藍’。”
維特摸着布料上的紋路,像摸着茶林的土地。“做件襯衫給你,”他突然說,“領口繡只青鳥,翅尖用茶藍。”
陳藍的耳尖紅了,把布往他懷裏塞:“先給周師傅做件坎肩,他總說染坊的風硬。”
周師傅的坎肩做好那天,染坊的夥計們都圍過來看。青布面子,茶藍裏子,領口繡着片小小的藍花楹,針腳密得像周師傅的皺紋。“老婆子要是還在,肯定誇你手巧。”周師傅穿上坎肩,在鏡子前轉了轉,眼角的笑紋裏盛着光。
日子像染缸裏的水,慢慢沉出了味道。維特在五金鋪的手藝越來越精,能閉着眼睛聽出洗衣機的毛病;陳藍的“茶藍”也出了名,城隍廟的幾家鋪子都來訂,說這顏色“養人”。他們把攢的錢換成零錢,塞進鐵皮盒時,硬幣碰撞的聲音比染坊的軋布機還熱鬧。
四月的一個雨天,陳藍突然在染坊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手裏的布掉進泥水裏,濺得她天藍連衣裙上全是黃點。維特趕來時,看見她正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像被雨打溼的藍花楹。“怎麼了?”他慌得手都在抖,以爲她摔疼了。
“布廢了,”陳藍指着泥水裏的茶藍布,眼淚混着雨水往下掉,“這是給張嬸做的嫁衣,她說要穿咱們的布嫁女兒……”
維特沒說話,蹲下來把布撿起來,用清水一點點洗。藍水混着泥水在青石板上漫開,像幅被打溼的畫。“能救,”他擰幹布上的水,“重新染一遍,加點茶渣,顏色會更深,更耐看。”
那天晚上,他們在閣樓的鐵皮桶裏重染那塊布。維特燒火,陳藍攪缸,藍花楹的澀味混着煤煙味,在雨夜裏漫開。布從缸裏撈出來時,藍得發沉,茶芽紋路在燈光下若隱若現,像藏着片小小的茶林。
“比原來的還好。”陳藍摸着布料,破涕爲笑,眼角還掛着淚。
維特突然從工具箱裏掏出個小盒子,裏面是副新鏡片,邊緣磨得圓圓的,不像原來的那麼厚。“給你的,”他有點不好意思,“王師傅托人在眼鏡廠買的,說這鏡片輕,戴着不累。”
陳藍把新鏡片架在鼻梁上,世界突然清晰得發亮。她看着維特鼻尖的汗,看着閣樓裏的縫紉機,看着染缸裏的藍水,突然撲進他懷裏:“維特,我們結婚吧。”
雨還在下,敲在塑料布上沙沙響。維特抱着她,感覺她的眼淚打溼了他的褂子,像當年在招待所那夜。“好,”他的聲音有點發顫,“等張嬸女兒的嫁衣做好,咱們就請王師傅和周師傅,在染坊擺兩桌。”
他從口袋裏掏出枚銅紐扣,比上次磨的那枚更亮,上面刻着朵小小的藍花楹。“本來想做件大衣再給你,”他把紐扣塞進她手心,“先拿着,當信物。”
陳藍把紐扣攥在手心,涼絲絲的金屬貼着滾燙的肉。她突然想起茶鄉的老茶樹,想起石板路上的藍腳印,想起閣樓裏的月光,原來有些顏色早就滲進了日子裏,像染透的布,再也褪不掉了。
雨停時,天邊透出點微光,照在染坊的青石板上,把那灘藍泥水映得像塊發亮的藍寶石。維特看着陳藍鼻梁上的新鏡片,突然覺得未來的日子像幅剛染好的茶藍布,雖然還帶着點溼意,卻已經能看見清晰的紋路——有他修機器的扳手聲,有她縫衣服的針線響,還有兩顆靠得越來越近的心,在歲月裏,慢慢繡出屬於他們的,最密的針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