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鎮遠侯府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沉寂之中。表面的平靜下,是愈發洶涌的暗流。
柳氏雖解了禁足,但管家權被蘇瑾瑜以“年關事務繁雜,需重新梳理”爲由,依舊攥在手中,只讓她從旁協助。這“協助”二字,便是極大的限制,往日裏對她唯命是從的管事們,如今遞條陳、領對牌,都徑直去了蘇瑾瑜的外書房。柳氏空有主母之名,卻失了調派物資、人事任免的實權,如同被拔了牙的毒蛇,心中憤懣難平,卻也只能暫時隱忍。
她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蘇瑾玥身上,日日噓寒問暖,變着法兒地給他做好吃的、送新奇玩意兒,言語間不時流露出被兄長誤解的委屈和對蘇玲玉處境的不安。蘇瑾玥心思單純,見母親和玉妹妹如此“可憐”,對蘇瑾瑜兄弟的不滿更甚,連帶着對蘇瑾萱的厭惡也加深了一層,只覺得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蘇玲玉也收斂了往日的張揚,變得愈發“乖巧懂事”,不僅日日去給蘇振業請安,偶爾“巧遇”蘇瑾瑜和蘇瑾琛時,也是低眉順眼,言語懇切地表示“理解兄長們的難處”,“只盼家和萬事興”,那柔弱無助的模樣,倒是讓蘇振業更加心疼,對“惹事”的蘇瑾萱也愈發看不順眼。
然而,蘇瑾瑜和蘇瑾琛並未被這表象迷惑。蘇瑾瑜派去調查趙家的人帶回了確切消息,趙家二少爺趙璞,確實如蘇瑾萱所言,不僅流連花叢,性情暴戾,年前還因在青樓與人爭風吃醋,失手打斷了對方一條腿,趙家花了大價錢才將事情壓下。這等人物,柳氏竟想塞給嫡女,其心可誅!
與此同時,蘇瑾琛通過昔日與永寧侯府有些交情的文人,隱約探聽到,永寧侯府近年來對鎮遠侯府頗爲冷淡,尤其是對蘇瑾萱不聞不問,似乎並非全然無情,更像是……積怨已深?據一位老仆酒後失言,似乎與當年沈清辭去世後,鎮遠侯府阻攔永寧侯府接回外孫女有關。
這些信息碎片,讓兄弟二人心情愈發沉重。他們意識到,侯府內部的問題,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甚至可能牽扯到上一輩的恩怨。
就在這詭異的平靜中,臘月二十,宮中賜下年賞。除了慣例的金銀綢緞,還有幾盆珍貴的“綠萼梅”,賜給了幾位有頭臉的勳貴之家,鎮遠侯府也得了一盆。
這綠萼梅花色如玉,香氣清冽,是梅中極品,極爲難得。蘇振業見了很是喜歡,便命人將花擺在府中待客的正廳暖閣裏,供人觀賞。
柳氏看着那盆綠萼梅,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若能利用這盆梅花做點文章,既能讓蘇瑾萱吃個啞巴虧,又能凸顯蘇玲玉的善良大度,或許還能緩和與蘇瑾瑜兄弟的關系。
她悄悄喚來心腹張嬤嬤,低聲吩咐了一番。
臘月二十二,天氣放晴,積雪初融。柳氏提議讓府中幾位小姐都去暖閣賞梅,也沾沾宮中的貴氣。蘇振業自然無有不允。
蘇玲玉精心打扮,穿着一身月白繡紅梅的錦緞襖裙,披着銀狐鬥篷,嬌豔又不失清雅,早早便到了暖閣,陪着柳氏說話,逗得蘇振業眉開眼笑。
蘇瑾萱接到邀請時,正在漪瀾苑內對着那盆長勢良好的水仙出神。聽聞賞梅,她眸光微動,心中已了然七八分。
“小姐,會不會又是陷阱?”春桃擔憂道。
“自然是陷阱。”蘇瑾萱語氣平淡,“只是不知,這次她們想如何演這出戲。”她站起身,“更衣,我們去。”
她依舊選了一身素淨的湖藍色棉綾裙,外罩一件半舊的羽緞鬥篷,渾身上下並無半點裝飾,與蘇玲玉的光彩照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來到暖閣,蘇振業、柳氏、蘇玲玉已然在座,蘇瑾玥也在一旁。見到蘇瑾萱,蘇振業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繼續與蘇玲玉說笑。柳氏倒是扯出個笑容,招呼她坐下。蘇玲玉則投來一個隱含得意的眼神。
暖閣內暖意融融,那盆綠萼梅擺在中央,枝幹遒勁,花苞初綻,冷香撲鼻,確實雅致非常。
衆人賞玩片刻,柳氏便笑着對蘇玲玉道:“玉兒,你素來手巧,去剪幾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來,給你父親和兄長們書房插瓶,也添些雅趣。”
蘇玲玉乖巧應下,拿起早已備好的銀剪,小心翼翼地上前挑選梅枝。她動作優雅,剪下的梅枝形態俱佳,引得蘇振業連連點頭。
剪了幾枝後,蘇玲玉似乎有些夠不着高處一枝形態極美的,她踮起腳,身子微微晃了晃。
“玉兒小心!”柳氏驚呼一聲。
就在這時,侍立在梅瓶旁的一個小丫鬟,似乎被蘇玲玉的動作驚到,手一抖,手中捧着準備換水的官窯梅瓶竟脫手滑落,“哐當”一聲脆響,摔得粉碎!清水和幾片碎瓷濺開,險些潑到附近的蘇玲玉。
“啊!”蘇玲玉嚇得花容失色,連退幾步,撞在了身後的多寶格上,格子上一個擺放着的白玉如意被撞得晃了晃,險些掉落。
“混賬東西!”蘇振業勃然大怒,“毛手毛腳,驚擾小姐,還敢損壞御賜的梅瓶!”那梅瓶雖非極品,卻是宮中所賜,象征意義非凡。
那丫鬟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侯爺恕罪!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方才五小姐從奴婢身邊走過,衣帶拂到了奴婢的手……”
瞬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剛剛進門、站在稍遠處的蘇瑾萱身上。
蘇瑾萱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拙劣的伎倆,卻總是有效。因爲父親願意相信。
“萱兒!”蘇振業臉色鐵青,目光如刀般射向蘇瑾萱,“你又是你!走路不長眼睛嗎?真是走到哪裏,哪裏就不得安寧!”
柳氏連忙打圓場:“侯爺息怒,萱兒定然不是有意的,許是無心之失……”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蘇玲玉撫着胸口,楚楚可憐地道:“父親,不怪五姐姐,是女兒自己沒站穩……只是這梅瓶是宮中所賜,如今碎了,可如何是好?”她句句爲蘇瑾萱“開脫”,卻句句坐實了她的“過錯”和事情的“嚴重性”。
蘇瑾玥更是直接指着蘇瑾萱道:“我就知道!你一來準沒好事!你是不是嫉妒玉妹妹得了父親誇獎,故意使壞?”
面對這疾風驟雨般的指責,蘇瑾萱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急於辯解。她甚至沒有看那破碎的梅瓶和哭泣的丫鬟一眼,只是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怒容滿面的父親、一臉“無奈”的柳氏、泫然欲泣的蘇玲玉和義憤填膺的蘇瑾玥。
然後,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聲音清晰而冷靜:“父親明鑑,女兒方才進門後,一直站在此處,未曾移動半步,更未曾靠近過那位丫鬟和梅瓶。如何能用衣帶拂到她的手?”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站立的位置,距離那破碎的梅瓶至少有七八步遠,中間還隔着桌椅。
“或許……是五姐姐自己未曾留意……”蘇玲玉弱弱地補充。
“六妹妹的意思是,我不僅衣帶能長達數尺,還能隔空取物,碰到我根本夠不着的丫鬟的手?”蘇瑾萱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譏誚,“若我真有這等本事,倒也不必在此受人誣陷了。”
這話邏輯清晰,帶着一絲冰冷的嘲諷,讓蘇玲玉頓時語塞,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蘇振業也是一怔,看了看蘇瑾萱站立的位置,又看了看那丫鬟,眉頭皺起。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通報聲,蘇瑾瑜和蘇瑾琛來了。他們本是聽聞賞梅,想來走走,卻沒料到撞見這樣一幕。
聽完事情經過,蘇瑾瑜目光掃過地上碎片,又看了看那瑟瑟發抖的丫鬟和神色各異的衆人,最後落在蘇瑾萱平靜無波的臉上。
“父親,”蘇瑾瑜開口,聲音沉穩,“此事蹊蹺。五妹妹站立之處與梅瓶相距甚遠,衣帶拂到之說,實在牽強。這丫鬟……”他目光銳利地看向那跪地的丫鬟,“你且抬起頭來,再說一遍,當時五小姐是如何碰到你的?碰到你哪只手?衣帶拂到你手臂何處?”
那丫鬟被蘇瑾瑜冷厲的目光嚇得渾身一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一會兒說左手,一會兒說右手,位置也說得含糊不清。
蘇瑾琛搖着折扇,冷笑一聲:“連被碰到哪只手、哪個位置都說不清,就一口咬定是五妹妹?我看,是你自己失手打碎了梅瓶,怕受責罰,便隨意攀咬主子吧!”
“奴婢沒有!奴婢不敢!”丫鬟慌忙磕頭,眼神卻下意識地瞟向柳氏的方向。
這一眼,如何能逃過蘇瑾瑜和蘇瑾琛的眼睛?
蘇瑾瑜心中怒火升騰,卻強壓着,對蘇振業道:“父親,此事明顯是這奴才辦事不力,又意圖誣陷主子,罪加一等!依家法,重責四十大板,發賣出去!至於梅瓶,不過是件死物,碎了也就碎了,兒子自會向宮中說明情況,想必陛下也不會因此等小事怪罪。”
他處理得雷厲風行,直接將罪名定在了丫鬟身上,絕口不再提蘇瑾萱,更是將梅瓶之事輕描淡寫地帶過。
蘇振業看着神色冷峻的長子,又看看一臉譏誚的次子,再看看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丫鬟,以及眼神閃爍的柳氏和蘇玲玉,心中雖然依舊不喜蘇瑾萱,卻也明白此事恐怕另有隱情。他煩躁地揮揮手:“就依你處置!”
一場風波,看似被蘇瑾瑜強行壓下。但那盆幽香陣陣的綠萼梅,卻仿佛見證了這府中無處不在的算計與冷漠。
蘇瑾萱自始至終,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她看着蘇瑾瑜處置了丫鬟,看着柳氏和蘇玲玉那勉強維持的笑容,看着蘇瑾玥不甘卻又不敢反駁的模樣,最後,她的目光與蘇瑾琛對上。
蘇瑾琛看着她,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他發現,這個妹妹的冷靜,遠超他的想象。面對如此污蔑,她竟能如此條理清晰地反擊,甚至……不需要他們的幫助,也能全身而退。
蘇瑾萱微微頷首,算是謝過他們方才的出言,隨即轉身,帶着春桃,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暖閣,仿佛從未出現過。
暖閣內,梅香依舊,卻再也無人有心思欣賞。
蘇瑾瑜看着蘇瑾萱離去的背影,袖中的拳頭悄然握緊。他必須加快速度了,否則,下一次,或許就不是打碎一個梅瓶這麼簡單了。
而柳氏,看着蘇瑾瑜兄弟維護蘇瑾萱的態度,心中的危機感達到了頂點。她知道,必須盡快,不惜一切代價,將蘇瑾萱這個隱患徹底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