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的夜,黑得像墨。
北鎮撫司的大牢裏,更是陰森恐怖。
蔣瓛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拿着一塊磨刀石,正在細細地磨着他的繡春刀。
“滋啦——滋啦——” 刺耳的磨刀聲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聽得人頭皮發麻。
幾個千戶站在下面,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都知道,指揮使大人今天心情不好。
非常不好。
“大人,”
一名心腹千戶小心翼翼地開口,“神機營那邊已經安排妥當了。火藥、鉛子都備足了。只是……真的要在壽宴上動手嗎?”
蔣瓛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冷得像冰窖裏的石頭。
“你怕了?”
蔣瓛問。
“屬下……屬下不敢。”
千戶連忙低頭,“只是,那畢竟都是親王啊。若是真殺了,咱們這些人,以後還能有好下場嗎?”
蔣瓛冷笑一聲,把刀舉起來,對着燈火看了看刀刃。
刀鋒寒光閃閃,透着股血腥氣。
“好下場?”
蔣瓛把刀插回鞘裏,“從我們穿上這身飛魚服的那天起,就沒有好下場了。我們是陛下的狗。主人讓咬誰,就得咬誰。咬死了敵人,主人高興了,賞根骨頭。要是咬不死,或者不敢咬,那主人就會把我們燉了吃肉。”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千戶面前,伸手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
“記住,我們的命不是自己的。這次的事,是天大的事。陛下要給太孫鋪路,要把所有的刺都拔幹淨。我們就是那把鉗子。拔完了刺,鉗子可能會被扔掉,但如果不拔,鉗子現在就會被折斷。”
千戶渾身一顫:“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盯着,絕不讓任何人出岔子。”
“去吧。”
蔣瓛揮了揮手。
等人走光了,蔣瓛才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外面的風吹進來,帶着潮溼的味道。
要下雨了。
他想起白天陛下說的話。
摔杯爲號,一個不留。
這幾個字一直在他腦子裏轉悠。
他殺過很多人,功臣、名將、貪官、百姓。
但他從來沒殺過皇子。
而且這一次,是要殺好幾個。
“燕王……”
蔣瓛念叨着這個名字。
他對朱棣是有幾分敬佩的。
那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敵人的王爺。
跟京城裏這些只會玩弄權術的文官不一樣。
可惜,生不逢時。
“你爲什麼要回來呢?”
蔣瓛看着北方的天空,自言自語,“你要是不回來,或許還能多活幾天。只要進了這應天府,那就是進了鬼門關啊。”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名校尉匆匆跑進來,手裏拿着一份密報。
“大人!山東那邊傳來的消息!”
蔣瓛心裏一緊,連忙接過密報。
“山東多地發現‘北元’騎兵蹤跡,聲勢浩大,疑似主力入寇。地方衛所請求支援。”
“北元?”
蔣瓛皺起了眉頭,“這個時候北元來湊什麼熱鬧?”
他仔細看了看密報上的內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北元早就被打殘了,哪來的主力?
而且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山東去?
“難道是……”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但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不可能。
燕王只有那麼點兵,而且都在北平。
怎麼可能跑到山東去冒充北元?
再說,他要是真反了,何必遮遮掩掩?
“多半是些流寇馬匪,虛張聲勢罷了。”
蔣瓛把密報扔在桌上,“這種時候,這種消息不能報上去。陛下正在興頭上,要是讓他知道山東亂了,肯定會怪罪我們辦事不力。壓下來!”
“可是大人,萬一……”
“沒有萬一!”
蔣瓛厲聲喝道,“現在的頭等大事是壽宴!是削藩!其他的都要靠邊站!告訴山東那邊,讓他們自己解決。要是連幾個馬匪都收拾不了,提頭來見!”
“是!”
校尉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蔣瓛看着桌上的密報,心裏那股不安的感覺又冒了出來。
但他強行把它壓了下去。
他現在就像一個走在鋼絲上的人,只能往前看,不能往下看。
“希望真的是馬匪吧。”
他喃喃自語。
此時的應天府,就像一口燒開了的大鍋,表面上看着平靜,底下卻已經是沸反盈天。
所有的刀都已經磨快,所有的局都已經布好。
只等着那些獵物,自己跳進鍋裏來。
應天府的城門口,這幾天格外熱鬧。
一隊隊車馬旌旗蔽日,那是各地的藩王陸陸續續到了。
魯王朱檀的車隊最先到。
這位爺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常年沉迷煉丹修道。
他坐在馬車裏,臉色蒼白,時不時咳嗽兩聲。
“王爺,到應天了。”
車夫在外面喊了一聲。
朱檀掀開簾子一角,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牆,嘆了口氣:“咳咳……這應天府的風水,怎麼覺得比以前更煞了?”
跟在他後面的是蜀王朱椿。
朱椿是個讀書人,號稱“蜀秀才”。
他騎着馬,看着城門口那些盤查嚴密的士兵,眉頭緊鎖。
“怎麼查得這麼嚴?”
朱椿低聲問身邊的長史,“以前進京也沒這麼大陣仗啊。”
“王爺,聽說是因爲陛下大壽,爲了防備宵小,所以加強了戒備。”
長史賠着笑臉說道。
“防備宵小?”
朱椿苦笑了一下,“怕是防備我們這些親兒子吧。”
兩人在城門口碰了頭。
“十一弟。”
朱椿拱了拱手。
“十哥。”
朱檀有氣無力地回禮,“你也到了。”
“是啊,父皇召喚,不敢不來。”
朱椿看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聽說四哥還沒到?”
“四哥離得遠,路不好走吧。”
朱檀咳嗽着說,“而且……咳咳,這種場合,四哥怕是不太想來。”
“誰想來啊。”
朱椿嘆了口氣,“來了就是案板上的肉。你看這城門口的兵,一個個殺氣騰騰的,看着就不來迎客的,倒來抓賊的。”
正說着,又一隊人馬到了。
是潭王朱梓。
這位爺脾氣暴躁,一下馬就罵罵咧咧的。
“查什麼查!瞎了你們的狗眼!連本王的車都敢攔!”
朱梓一鞭子抽在一名守城士兵的身上。
那士兵挨了一鞭子,卻紋絲不動,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王爺息怒。這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進城,都要嚴查。王爺若是不配合,小的們難做。”
“你拿父皇壓我?”
朱梓氣得臉紅脖子粗。
“算了算了,八弟。”
朱椿連忙上去拉住他,“別跟這些當兵的計較。咱們既然來了,就守點規矩。別給父皇添堵。”
朱梓哼了一聲,把鞭子一扔:“什麼規矩!我看就是那個大侄子搞的鬼!還沒當皇帝呢,就開始擺譜了!”
幾位王爺進了城,被安排在各自的府邸住下。
說是府邸,其實早就被錦衣衛圍得水泄不通。
美其名曰“保護”,實際上就是軟禁。
晚上,幾位王爺悄悄聚在了一起。
“這氣氛不對啊。”
朱梓灌了一口酒,“我怎麼覺得脖子涼颼颼的。”
“你也感覺到了?”
朱椿放下書卷,“我剛派人出去打聽了一下,這幾天京城裏的兵馬調動很頻繁。尤其是神機營和虎賁衛,都調到皇城邊上去了。”
“父皇這是要幹什麼?”
朱檀嚇得臉更白了,“難道真要對我們下手?”
“未必是殺。”
朱椿分析道,“多半是爲了削權。把我們手裏的兵權交出去,然後把我們圈在京城裏當個富家翁。父皇這是在給允炆鋪路啊。”
“憑什麼!”
朱梓一拍桌子,“咱們也是朱家的種!也是父皇的兒子!憑什麼就得給那個黃口小兒讓路!他有什麼本事?不就是運氣好投了個好胎嗎!”
“噓——”朱椿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八弟,慎言!這話要是傳出去,咱們都得掉腦袋!”
“怕什麼!我就不信父皇真能把我們都殺了!”
朱梓雖然嘴硬,但聲音還是小了下去。
“現在就看四哥的了。”
朱檀幽幽地說道,“四哥手裏兵強馬壯,又是諸王之首。只要他不低頭,咱們就還有希望。”
“四哥?”
朱椿搖了搖頭,“我聽說四哥最近在北平沉迷酒色,都快廢了。指望他?懸。”
“那也未必。”
朱梓眼中閃過希冀,“四哥那個人我了解。他是屬狼的。狼怎麼可能變成狗?說不定他在憋什麼大招呢。”
幾個人正說着,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誰?”
朱梓嚇得一激靈。
“幾位王爺,”
門外傳來蔣瓛陰冷的聲音,“夜深了,該歇息了。陛下明日還要召見,若是精神不好,怕是會惹陛下不高興。”
屋裏的幾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懼。
這是在警告他們,別亂串門,別亂說話。
“知道了。”
朱椿應了一聲。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了。
“散了吧。”
朱椿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天見了父皇,咱們就老老實實磕頭,別惹事。希望能保住這條命吧。”
幾位王爺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一夜,沒人能睡得着。
他們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等待着明天的審判。
而他們心心念念的四哥朱棣,此時正帶着百萬大軍,像死神一樣逼近。
可惜,這道高牆擋住了所有的消息,他們注定要在無知中迎接命運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