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皇宮裏靜得只能聽見更漏的聲音。
朱元璋躺在龍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老了,覺少。
而且最近總是做夢。
迷迷糊糊中,他又回到了戰場上。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喊殺聲。
他手裏提着刀,渾身是血,正在拼命地砍殺。
突然,一群人圍了上來。
他定睛一看,全是那些被他殺掉的老兄弟。
藍玉提着自己的人頭,脖腔子裏還在往外噴血,陰森森地笑着:“上位,你好狠的心啊!我爲你出生入死,你就這麼對我?”
傅友德滿身是箭,指着他罵道:“朱重八!你不得好死!你殺盡功臣,就不怕遭報應嗎?”
胡惟庸、李善長……
一個個厲鬼在他眼前晃悠,伸着手要來掐他的脖子。
“滾!都給咱滾!”
朱元璋揮舞着手裏的刀,卻怎麼也砍不到他們,“咱是皇帝!咱是天子!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死了也別想作祟!”
畫面一轉,他又看到了一張臉。
是朱標。
朱標穿着太子的服飾,一臉悲戚地看着他:“爹,你殺得太多了。兒子在下面都替你害怕。你收手吧,爹……”
“標兒!標兒你別走!”
朱元璋想去抓朱標的手,卻抓了個空。
緊接着,朱標的臉變了。
變成了朱棣。
朱棣穿着一身龍袍,手裏提着一把滴血的劍,正冷冷地看着他。
“老四?”
朱元璋一愣,“你怎麼穿成這樣?”
朱棣沒有說話,只是舉起劍,對着他狠狠地劈了下來!
“啊——!!”
朱元璋大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渾身都被冷汗溼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髒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皇爺!皇爺您怎麼了?”
值夜的小太監聽到動靜,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在床邊,“是不是做噩夢了?”
朱元璋還沒從夢魘裏緩過勁來。
他瞪着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個小太監。
小太監被他看得心裏發毛,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你抖什麼?”
朱元璋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可怕,“你也覺得咱老了?你也覺得咱是個殺人魔王?你也想看咱的笑話?”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
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地磕頭,“奴婢只是擔心皇爺……”
“擔心?”
朱元璋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你是怕咱死得不夠快吧?你們這些閹貨,一個個心裏都藏着鬼!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來害咱?”
“沒有!真的沒有啊皇爺!奴婢冤枉啊!”
小太監哭喊着,額頭都磕破了。
朱元璋眼裏的殺意越來越濃。
剛才夢裏那種被圍攻的恐懼感還沒消散,他現在看誰都要害他的仇人。
“來人!”
他大吼一聲。
外面的侍衛沖了進來。
“把這個狗奴才拖出去!還有,今晚這屋裏值夜的,全都拖出去!”
朱元璋指着那個小太監,手指都在發抖,“給咱剮了!一刀一刀地剮!咱要聽聽他們的心是不是黑的!”
“皇爺饒命!皇爺饒命啊!”
哭喊聲響徹了大殿,但很快就被侍衛粗暴地拖拽聲掩蓋了。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了淒厲的慘叫聲。
一聲接着一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朱元璋坐在床上,聽着那慘叫聲,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似乎從這種血腥的殺戮中獲得了安全感。
“怕咱就好。只要怕咱,就不敢害咱。”
他喃喃自語。
他下了床,赤着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走到窗前。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
但他知道,天快亮了。
“標兒,你看見了嗎?爹不是想殺人。爹是害怕啊。”
朱元璋看着夜空,眼角竟然流下了一滴渾濁的淚水,“爹怕這江山守不住,怕你兒子被人欺負。爹只能把這些人都殺光了,殺得幹幹淨淨,這樣就沒人能威脅到咱們老朱家了。”
他又想起了夢裏的朱棣。
那個穿着龍袍,提着劍要殺他的老四。
“老四……”
朱元璋咬了咬牙,“難道你真有反骨?難道那個夢是個預兆?”
不!
不可能!
朱元璋猛地搖頭。
那就是個夢!
老四現在就是個廢物!
他根本沒那個膽子!
“哼,就算你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命!”
朱元璋握緊了拳頭,“只要你進了京,爹就讓你知道,姜還是老的辣!爹能把你捧起來,就能把你踩下去!”
這一刻,那個殺伐果斷的洪武大帝又回來了。
他用殘忍和鮮血,強行壓下了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傳旨!”
朱元璋對着門外喊道,“天亮之後,讓那些王爺都滾到奉天殿來!咱要見見他們!”
他要看看,這些兒子們,是不是也像夢裏的那些厲鬼一樣,想要他的命。
如果是,那他不介意再多殺幾個。
天剛蒙蒙亮,應天府的鍾聲就敲響了。
幾位藩王早早地就被叫了起來,穿上朝服,匆匆忙忙地往皇宮趕。
雖然一夜沒睡好,個個頂着黑眼圈,但誰也不敢耽擱。
到了午門外,大家夥兒又碰上了。
“十哥,你看這陣勢。”
朱檀縮在袖子裏的手有點抖,指了指兩邊站得筆直的禁軍,“這哪裏是上朝,這分明是過堂啊。”
今天的午門外,氣氛格外肅殺。
兩排大漢將軍手持金瓜斧鉞,面無表情地站着。
每隔幾步就是一個錦衣衛,手按在刀柄上,那眼神要把人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別說話。”
朱椿低聲喝止,“到了這裏,把嘴閉緊了。多說多錯。”
正說着,宮門緩緩打開了。
“宣——諸王覲見——” 太監尖細的嗓音傳了出來,拉得老長。
幾位王爺整理了一下衣冠,排好隊,低着頭往裏走。
每走一步,都感覺踩在刀尖上。
進了奉天殿,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
朱元璋高高地坐在龍椅上,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沒穿龍袍,只穿了一件常服,但這更讓人覺得威嚴莫測。
而在龍椅旁邊的台階上,還設了一把椅子。
朱允炆端坐在上面,穿着杏黃色的太孫服飾,腰背挺得筆直,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着這些叔叔們。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位王爺齊刷刷地跪下,磕頭行禮。
大殿裏靜悄悄的。
朱元璋沒有叫起。
他就那麼晾着他們,讓他們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
朱檀身體不好,跪了一會兒就開始冒虛汗,身子搖搖晃晃的。
朱梓是個暴脾氣,膝蓋跪得生疼,心裏早就罵開了,但臉上卻不敢露出來。
過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朱元璋才慢悠悠地開口了。
“都來了?”
聲音不大,卻帶着子寒意。
“回父皇,兒臣們都到了。”
朱椿作爲代表,硬着頭皮回答。
“都到了?”
朱元璋冷笑一聲,“我看未必吧。老四呢?燕王呢?他怎麼沒來?”
“這……”
朱椿語塞,“四哥路途遙遠,可能還在路上……”
“路途遙遠?”
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放屁!咱的聖旨發出去多久了?就算他是爬,也該爬到了!我看他就是心裏沒咱這個爹!沒這個朝廷!”
這一聲怒吼,嚇得幾位王爺渾身一哆嗦,頭磕得更低了。
“父皇息怒!”
“息怒?咱息不了!”
朱元璋站起身,指着下面的兒子們罵道,“你們一個個的,平時在封地作威作福,眼裏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君父?這次叫你們來,就是要給你們立立規矩!”
他轉頭看向朱允炆:“允炆,你是儲君。以後這江山是你的。你來告訴你的這些叔叔們,什麼是規矩。”
朱允炆聞言,緩緩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一步步走到台階邊緣,看着下面跪成一片的叔叔們,心裏涌起前所未有的快感。
這就是權力的滋味啊!
以前,這些叔叔們見了他,雖然面上客氣,但眼神裏總帶着幾分輕視。
覺得他是個黃毛小子,是個書呆子。
尤其是那個朱棣,更是從未正眼瞧過他。
可現在呢?
他們像狗一樣跪在自己腳下,連頭都不敢抬!
“各位王叔,”
朱允炆的聲音清亮,帶着刻意的拿腔拿調,“皇爺爺說了,無規矩不成方圓。以前大家是一家人,有些禮數也就免了。但現在,國本已定。我是君,你們是臣。君臣之禮,不可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頭頂,最後落在朱椿身上。
“蜀王叔,你是讀書人,最懂禮法。你說說,臣子見了儲君,該行什麼禮?”
朱椿心裏咯噔一下。
這是要逼着他們表態啊!
按照祖制,藩王見太子,是行家人禮,作揖即可。
但現在朱允炆是以儲君的身份壓人,那就是要行君臣大禮。
這是在當衆打他們的臉!
是在剝奪他們作爲長輩的最後一點尊嚴!
朱椿咬着牙,心裏屈辱到了極點。
但他不敢反抗。
上面的朱元璋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呢。
“回……回太孫殿下,”
朱椿的聲音都在顫抖,“臣子見儲君,當行……三跪九叩大禮。”
“好!”
朱允炆滿意地笑了,“那就請各位王叔,行禮吧。”
大殿裏一片死寂。
幾位王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動。
這要是磕下去了,以後在朱允炆面前,就真的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怎麼?”
朱元璋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允炆的話,你們沒聽見?還是說,你們覺得咱這個孫子,受不起你們的禮?”
這話就是誅心了。
誰敢說受不起?
那就是抗旨,就是不認這個儲君!
“兒臣……遵旨!”
朱椿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他緩緩地彎下腰,額頭重重地磕在地磚上。
“臣,朱椿,叩見皇太孫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臣,朱檀,叩見……”
“臣,朱梓,叩見……”
一個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藩王,此刻全都趴在了地上,對着那個比他們小了一輩的侄子,行了最隆重的跪拜大禮。
“咚!咚!咚!”
磕頭聲在大殿裏回蕩。
每一聲,都砸在他們心上,把他們的尊嚴砸得粉碎。
朱允炆站在高處,看着這一幕,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甚至有些扭曲。
他覺得這一刻,自己才是真正的王!
而在他身後的朱元璋,看着這一幕,眼裏閃過復雜的神色。
既有欣慰,也有莫名的悲涼。
他不僅是在幫孫子立威,也是在親手斬斷這些兒子們的野心。
“老四啊老四,”
朱元璋心裏默念,“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下場。你要是來了,也得給咱跪下!誰也別想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