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冰冷的虛脫感中漂浮許久,才終於重新錨定現實。
我躺在泥濘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腔深處針扎般的疼痛,左臂更是如同被剝離後又勉強粘合,傳來持續不斷的、灼熱而沉重的鈍痛。極度的疲憊感並非僅僅源於肌肉,更像是一種生命本源被過度抽取後的枯竭,連思考都變得滯澀艱難。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稍微驅散了一些昏沉。我艱難地轉動脖頸,觀察四周。依舊在那片荒廢綠化帶的隱蔽角落,天色已是灰蒙蒙的黎明,四周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提示着城市的蘇醒。
我還活着。僥幸。
但代價慘重。那倉促間以血爲媒、以記憶碎片爲引發動的遁術,幾乎將我掏空。這絕非可持續的力量獲取方式,更像是在透支生命換取片刻喘息。
掙扎着坐起身,背靠一棵枯樹的樹幹,我檢查了一下身體。除了虛弱和左臂那道詭異殘留的灼痛疤痕,似乎沒有更嚴重的外傷。錢包和手機還在口袋裏,手機自然早已因之前的折騰和時間的流逝而耗盡電量自動關機。
飢餓感如同遲來的海嘯,猛烈地沖擊着感官。胃袋痙攣着發出抗議,提醒我急需補充能量。
必須進食,必須恢復體力。
我扶着樹幹,踉蹌地站起身,視野微微發黑。辨認了一下方向,我朝着記憶中最近的一條有小餐館的後街挪動腳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虛弱不堪。
在一家早早開門的、煙霧繚繞的廉價粥粉面店,我幾乎用盡最後的力氣點了一份最大份的豬肝瘦肉粥和幾個肉包子。滾燙油膩的食物下肚,一股暖流才勉強驅散了些許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虛弱感。我默默地、幾乎是機械地吞咽着,大腦卻在緩慢地重新開始運轉。
博物館裏那個冰冷的存在……
它稱我爲“同類”,但又察覺到“不同”。它似乎也在尋找李銘,尋找張教授的研究成果。它的力量詭異而直接,帶着一種非人的冰冷感,與“獵犬”那種仿佛源自陰影和恐懼的侵蝕感有所不同。
它是什麼?
另一個……像我一樣的魂穿者?但似乎又更……專業化?或者說,它背後是否存在着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同樣知曉世界“另一面”的組織或群體?他們隱藏在社會表象之下,追蹤着類似的事件,目的未知?
這個推測讓我脊背發涼。如果真有這樣的組織,他們是敵是友?他們對像我這樣的“污染源”個體是什麼態度?抓捕?研究?清除?
世界的復雜性和危險性,遠遠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我並非唯一的“異常”,也絕非最強的那個。
而我所擁有的……這不受控制、代價慘重的魂穿,以及那需要燃燒生命才能勉強撬動的異界力量碎片……真的能改變什麼嗎?
昨晚那場瘋狂的遁地,雖然是爲了逃命,但也確確實實造成了現實的影響——博物館的混亂,警方的震驚,甚至可能……驚動了某些更深層的東西。
我,顧徉,一個普通的小說家,似乎真的擁有了……攪動現實的能力,哪怕這能力如此危險,如此不可控。
這想法並未帶來多少興奮,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和恐懼。
我必須更快地找到答案。在我被各方勢力撕碎之前,在我自己把自己燃燒殆盡之前。
李銘是關鍵。他拿走了張教授最重要的筆記,他知道的肯定比他告訴我的多。找到他,或許就能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他的女朋友,陳薇。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直接的線索。
我需要找到她。
……
市局,技術科臨時辦公室。
周擎盯着剛剛送來的最新檢測報告,臉上的疲憊被一種極度的凝重所取代。
博物館設備間采集的“軟化”樣本,經過連夜分析,結果顯示其分子結構發生了根本無法用現有科學理論解釋的變化,像是被某種強能量場瞬間改變了物理性質。而那些殘留的血跡(經初步DNA比對,不屬於任何已知庫內人員,極可能屬於李銘或另一個未知個體),其細胞活性殘留指數高得異常,仿佛在抽取瞬間被注入了龐大的能量,但又迅速枯竭。
再加上那枚無法解讀、無法破壞的符文薄片……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結論:他正在處理的,是遠超普通刑事案件的、涉及未知領域力量的事件。
常識被顛覆,世界觀受到猛烈沖擊。
他靠在椅背上,揉着刺痛的太陽穴。顧徉那張驚慌卻又異常執拗的臉再次浮現在眼前。
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顧徉的異常行爲、他的倉皇逃跑、甚至博物館那場詭異的“地震”,都與他正在追查的這些超自然現象有關。
顧徉不是凶手。他更像是一個……被卷入了巨大漩渦中心、拼命想抓住點什麼以免自己沉沒的……知情者。
也許……他錯了。
也許用常規的追捕手段,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反而可能將顧徉,以及可能存在的更多真相,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猶豫再三,周擎做出了一個違背他二十多年刑警生涯直覺的決定。
他拿起自己的手機,撥通了一個他以爲永遠不會主動撥打的號碼——顧徉的手機。
盡管他知道,對方很可能不會接,甚至手機可能早已丟棄。
但這是目前,他唯一能想到的、嚐試與那個失控的“真相”進行溝通的方式。
電話撥出的忙音,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周擎的心中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與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
手機的震動在早餐店充電的角落處,屏幕亮起一個陌生的、但隱約有些熟悉的號碼時,我正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溫水。身體的極度疲憊讓反應慢了半拍。
是周擎。
他怎麼會打我的私人號碼?他知道這個私人號碼?是了,以前偶爾線下見面留過。
接?還是不接?
心髒猛地收縮。接,可能是陷阱,警方或許正在定位這個號碼。不接……我可能就永遠失去了一個了解警方進展、甚至可能……獲取幫助的機會。
周擎不是迂腐之人,他親眼見到了異常。他打來私人號碼,本身或許就是一種態度的轉變。
賭一把!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不適和內心的劇烈波動,按下了接聽鍵,但沒有立刻說話。
電話那頭先是一片沉默,只有細微的電流雜音,仿佛對方也在斟酌如何開口。
“……顧徉?”終於,周擎的聲音傳來,沙啞,疲憊,帶着一種極力克制的平靜,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命令,更多的是復雜的探究。
“周警官。”我回應,聲音同樣沙啞得厲害,還帶着重傷後的虛弱氣音。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似乎在我這明顯不對勁的聲音裏判斷着什麼。
“你還活着。”他陳述道,聽不出情緒。
“暫時。”我簡短回答,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定位信號。
“博物館的事,是你做的?”他單刀直入。
“爲了活命。”我沒有否認,也無法否認,“有‘東西’在追我,不止一波。我不那麼做,現在已經是屍體了。”
“‘東西’?”周擎的聲音凝重起來,“什麼樣的‘東西’?和殺死張教授的是同一種?還是……別的?”
“我不確定。但博物館裏那個,很冷,力氣大得不像人,它能察覺到我……和普通人不一樣。”我斟酌着詞句,透露部分信息,“它也在找張教授的研究成果,找李銘。”
電話那頭傳來周擎深吸一口氣的聲音。“……那枚黑色的薄片,到底是什麼?還有博物館地上那些用血畫的鬼畫符?”
“周哥,”我第一次用了以前的稱呼,帶着一絲苦澀,“你相信嗎?有些東西,存在就是存在,不管你用多少科學儀器去檢測,它們就是不符合我們這個世界的常理。那薄片,那些符文……它們是鑰匙,是標記,也可能是……詛咒。”
我頓了頓,感受着左臂疤痕的灼痛:“它們屬於另一個層面的規則。張教授發現了它們,所以他死了。李銘接觸了,所以他失蹤了,恐怕也凶多吉少。而我……我不小心卷了進來,現在也被標記了。”
“另一個層面的規則……”周擎重復着這句話,聲音裏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絲被迫接受的無力感,“所以,那些無法解釋的痕跡,那些能量反應……都是真的?”
“是真的。而且,比你想象的更危險。”我肯定道,“追殺我的,可能不止一方。博物館裏那個冰冷的‘東西’,我感覺它不像是最可怕的,它更像是個……執行命令的‘清理工’。背後還有別的。”
“還有別的?”周擎的聲音陡然提升,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壓力。
“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我需要查下去,不是爲了好奇,是爲了活下去!”我的情緒有些激動,引來了劇烈的咳嗽,“周哥,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出現在現場沒法解釋。但我沒殺張教授!我現在只想找到李銘,找到張教授藏起來的真正筆記,那裏面可能有我能活下去的線索!”
電話那頭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我能想象周擎內心的天人交戰,他幾十年建立的世界觀正在崩塌重組。
“……你要我怎麼信你?”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
“我沒法證明。但我可以告訴你,李銘很可能把他的女朋友陳薇當作了最後的聯系人。找到陳薇,可能就能找到李銘的去向,甚至找到那本筆記的線索。這是我現在唯一的方向。”我拋出了我的籌碼,“你們警方找人,比我容易得多。”
“你想利用警方的資源幫你找人?”周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
“互相幫助,周哥。”我冷靜下來,“你不想破案嗎?不想知道張教授死亡的真相?不想搞清楚那些超自然力量到底是什麼嗎?我們目標不同,但路徑暫時重合。你幫我找到陳薇,提供保護,或許我能給你答案,關於這一切的答案。包括……那枚薄片可能的意義。”
我補充道,加重籌碼:“而且,如果真有另一個隱藏的組織在活動,他們這次失手了,會不會再有下次?你們警方,做好準備應對這種……根本無法用常規手段理解的敵人了嗎?”
長久的沉默。電話那頭只有周擎沉重的呼吸聲。
我知道他在權衡。權衡信任的風險,權衡案件的詭異,權衡未知的威脅。
“……顧徉,”他終於再次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緩慢而清晰,“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最瘋狂、最違背紀律的決定。我會嚐試查找陳薇的下落,但前提是,你必須保證,不再擅自行動,有任何發現,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我!並且,絕對不能再使用那種……危險的力量造成公共恐慌和破壞!”
“我盡量。”我沒有把話說死,生存面前,承諾是蒼白的,“但我需要保證我的安全。那個冰冷‘東西’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勢力,不會放過我。”
“在你聯系我之前,我會把你目前的號碼列入最高保密級別,暫時屏蔽常規追蹤。但這不是無限期的。”周擎做出了他的讓步,“一旦找到陳薇,我會通知你。但我們如何見面?你現在的狀態……”
“我會再聯系你。用安全的方式。”我打斷他。信任是脆弱的,我必須保留最後的底牌。
“……好。”周擎似乎也明白這一點,“顧徉,別耍花樣。否則,無論你面對的是什麼‘東西’,我都會親手把你抓回來。”
電話掛斷了。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渾身被冷汗浸透。一場危險的交易達成了。
一個尋求真相的警察,一個尋求生路的魂穿者,因爲超越常識的威脅而暫時結成了脆弱的同盟。
我知道周擎並未完全信任我,他同樣在利用我作爲鉤子,去釣出更深的大魚。
而我,也確實需要他的力量。
陳薇……希望你能知道李銘在哪裏。
希望那本筆記,真的能給我一條生路。
左臂的疤痕再次傳來隱約的悸動,提醒着我,代價從未遠離。而博物館裏那個冰冷的“同類”,以及它背後可能存在的組織,如同懸頂之劍,不知何時會再次落下。
喘息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