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凜川姿態恭謹地垂首立於下方,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掠過林稚月匆匆離席的背影,以及她強作鎮定卻難掩一絲倉惶的側臉。
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極淡卻玩味的笑容,快得無人察覺,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沉穩持重的模樣。
老夫人慈愛地端詳着他略顯風塵之色的面容,關切道:“硯禮,連日趕路可累了?”
陸凜川上前一步,溫聲回道:“回祖母,孫兒不累,讓祖母掛心了。”
“那便好,”老夫人欣慰地點點頭,由嬤嬤攙扶着起身,“隨祖母到書房說說話,你母親也一同來。”
國公夫人安氏連忙應下,母子二人一左一右伴着老夫人去了壽安堂的書房。
屏退左右,書房內只剩下祖孫三人。
老夫人坐下,接過陸凜川親手奉上的熱茶。
沉吟片刻,她終究還是將話題引到了最讓她惦念的事情上。
“硯禮,你年歲也不小了,祖母和你母親都盼着你早日成家立業。”
老夫人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回避的認真,“明珠那孩子,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品貌家世都是頂好的。雖說當年你年幼,與沈夫人那句‘指腹爲婚’的戲言做不得數,你後來也一直未明確表態,但……女孩子家的青春是拖不得的。你且告訴祖母,你心裏究竟是如何想的?是不是……不願娶明珠?”
陸凜川垂眸,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平靜無波,卻異常清晰堅定:“是,孫兒不願。”
“你……”
國公夫人安氏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微變。
她就是知道自己勸不動這個主意極大的兒子,才特意請動老夫人出面。
她原以爲兒子總會給祖母幾分面子,卻不想他拒絕得如此幹脆,連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放眼整個京城,她實在想不出,除了沈明珠,還有誰能更配得上她兒子,更適合做這國公府未來的女主人。
老夫人抬手,示意安氏稍安勿躁。
她看着孫兒,目光深邃,帶着循循善誘:“硯禮,祖母知道你有主見。當年你母親與沈夫人交好,恰逢沈夫人有孕,你那時不過四歲,指着她的肚子便說是個妹妹,沈夫人被逗得直樂,玩笑說若生出來真是個妹妹,便給你做妻子可好?你當時可是笑着應了聲‘好’的。雖是一樁孩童趣事,做不得婚約,可這些年來,祖母冷眼瞧着,確實覺得你們兩個性子、家世都再合適不過。明珠那孩子,對你也是一片真心……”
國公夫人也在一旁連連點頭,期盼地看着兒子。
然而,陸凜川聽完,只是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
他既不反駁,也不解釋,只淡淡道:“祖母,母親,此事……不急。再等等,再等等看。”
再等等?
等什麼?
老夫人和國公夫人面面相覷,都被他這模棱兩可的話給弄糊塗了。
看着他沉穩淡然、不欲多言的神情,兩位長輩心中皆是疑竇叢生,卻又無可奈何。
她們深知陸凜川的性子,他若不想說,任誰也無法撬開他的嘴。
書房內的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凝滯。
陸凜川卻仿若未覺,目光平靜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無人知曉他此刻心中究竟在思量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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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三夫人請您過去喝下午茶。”
林稚月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理了理衣裙,便隨着溪花一同前往三夫人的錦瑟院。
踏入院中正廳,只見三夫人柳氏正悠閒地坐在窗邊品茗,而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三公子陸祁連赫然在座。
他手捧一卷書,眉目低垂,看得專注,仿佛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陽光透過窗櫺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的側影,卻也更添了幾分生人勿近的清冷。
柳氏見林稚月來了,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連忙招手:“月兒來了,快,到姨母身邊坐。”
林稚月依言上前,規矩地行禮:“見過姨母,三表哥。”
陸祁連聞聲,只是眼皮微抬,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隨即,他目光又落回書卷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似乎對於這份寧靜被打破有些不悅。
廳內的氣氛因他的冷淡而顯得有些凝滯。
柳氏仿佛渾然未覺,笑着打圓場,目光落到陸祁連手中的書卷上,見是《論語》。
“祁連在看《論語》?正好,爲娘想起一句,‘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你且說說,此言何解?與那‘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與’可有相通之處?在……復雜的人倫關系中,如何秉持本心?”
她的話帶着試探,目光在陸祁連和林稚月之間流轉。
陸祁連放下書卷,神色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瀾。
他斟酌着答道:“回母親,孔子此言,是言明唯有仁德之人,其好惡皆有準則,不偏私,不妄動。
‘孝悌爲仁之本’,是強調親緣孝道乃仁德的根基。
人倫之中,無論是生恩還是養恩,皆需以‘仁’心對待,明辨是非,恪守本分,盡己之責,不因外物或私情而偏移。”
他的回答四平八穩,將自身情感抽離。
仿佛在論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哲理,帶着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克制。
林稚月坐在一旁,安靜地聽着。
她聯想到自己撲朔迷離的身世,以及陸祁連介於生母與嫡母之間的尷尬處境,心中有所觸動。
她見柳氏目光轉向自己,便沉吟着開口,聲音輕柔卻帶着一種通透:“三表哥解得極是,孝悌仁愛,確是立身之本。
不過,稚月淺見,聖人所言‘能好人,能惡人’,或許並非僅是教導我們以絕對理性的準則去劃分親疏好惡。
人生於世,情緣復雜,有時‘好’與‘惡’並非黑白分明。
譬如……養育之恩,重若泰山,朝夕相伴,情誼深厚;而生身之恩,血脈相連,亦是難以割舍。
兩者若不能兩全,其間的抉擇與平衡,或許並非簡單的‘恪守本分’四字所能概括。”
她望向陸祁連,目光清澈而帶着一絲理解般的柔和:“聖人亦雲‘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對待父母長輩尚且需要委婉勸諫,保持尊敬而不違背原則,辛勤侍奉而無怨言。
真正的‘仁’與‘孝’,或許不在於僵硬地劃分界限,而在於發自內心的尊重與感恩,非親身經歷者,恐怕難以深切體會。”
她這番話,沒有直接點破陸祁連的處境,卻仿佛一道溫柔的光,照進了他刻意封閉的內心角落。
她沒有評判孰是孰非,而是強調了理解、感恩與內心平衡的重要性。
柳氏聽得怔住了,她沒想到林稚月會從這個角度闡釋,還引用了“事父母幾諫”來佐證。
既維護了孝道,又體諒了處境復雜者的艱難。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目光復雜地看向陸祁連。
陸祁連握着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再次抬眸,看向林稚月。
這一次,他眼中那層冰冷的隔膜似乎碎裂得更明顯了些,露出了底下真實的震動與深思。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表妹……見識不凡,體察入微。”
語氣雖依舊平淡,但那細微的波動,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柳氏的目光微動,她雖然和繼妹不甚熟悉,不過她也聽說過妹妹嫁給了濟南一個大儒的後輩。
想必林稚月在父親的熏陶之下,識字識禮,卻不想她竟有這樣的見解。
陸祁連自從到她膝下養育之後,與她雖然面上親近。
但始終不是親生的孩子,總是隔着一層。
如今正值科舉之際,陸祁連一心讀書,躲去了許多煩心事。
可柳氏哪裏還坐的住,若是陸祁連高中,步步高升,那便更聽不得她的話了。
到時,娶妻生子,都由不得她說了算。
林稚月的心思細膩,見解不凡,瞧着陸祁連看她的眼神也有幾分欣賞。
柳氏含笑,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此事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