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秋,風也帶了幾分清冽。
顧婉虞嫁入楊府已有些時日,府中的風言風語,
在楊老夫人幾次不輕不重的敲打下,漸漸平息。
她也樂得清靜,每日除了去老夫人院裏請安,
便是在自己那方名爲“靜思苑”的小院裏,看看書,侍弄一下新栽的花草。
這日,碧桃興沖沖地跑進來,手裏提着個小食盒:
“小姐,不,夫人!奴婢聽說城南新開了家‘蘇記’糕點鋪,
賣的都是咱們江南口味的點心,奴婢特地去排隊買了些,您快嚐嚐!”
顧婉虞放下手中的賬本,看着碧桃紅撲撲的臉蛋,不由失笑:“就你嘴饞。”
話雖如此,當那帶着桂花香氣的鬆軟糕點入口,熟悉的甜糯瞬間化開,
一絲鄉愁也隨之在心底彌漫。她眼底掠過一抹極淡的悵然。
“夫人若喜歡,改明兒奴婢再去買。”碧桃見她愛吃,很是高興。
“不必了,總出門也招眼。”顧婉虞放下糕點,用帕子拭了拭嘴角,
“過幾日便是老夫人的壽辰,
我前幾日在寶珍齋訂了套茶具,約好今日去取,你隨我走一趟吧。”
“好嘞!”
主仆二人換了身素雅的衣裳,便乘着楊府的馬車出了門。
寶珍齋是京城最有名的瓷器鋪子,裏面的東西件件都是精品。
掌櫃的認得楊府的徽記,一見顧婉虞主仆,
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將預訂好的那套雨過天青色汝窯茶具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茶具釉色溫潤,光澤內斂,確是難得的佳品。
顧婉虞仔細驗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在她準備付錢時,一個溫潤又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那聲音像是淬了毒的針,瞬間刺破了她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
“婉虞?”
顧婉虞的身子幾不可察地一僵。
她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那個占據了她十年光陰,最後又親手將那十年撕得粉碎的男人——王樹斌。
碧桃的臉“唰”地一下白了,下意識地擋在顧婉虞身前,
警惕地瞪着來人,像一只護主的小獸。
王樹斌一身月白色長衫,面容依舊溫文爾雅,
只是眼底帶着幾分刻意營造的憔悴與落寞。他繞過碧桃,
目光直直地鎖着顧婉虞,眼中情緒翻涌,似有千言萬語。
“婉虞,我找了你好久。”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知道你心中有怨,
可你……爲何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這番做派,引得鋪子裏的其他客人紛紛側目,投來好奇的目光。
顧婉虞心中一陣反胃。她緩緩轉過身,
原本因糕點而染上的一絲暖意,此刻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徹骨的冰冷。
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王樹斌臉上,沒有恨,也沒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王公子。”她開口,聲音清淡,卻帶着不容置喙的疏離,
“過去的事,早已是過眼雲煙。我現在是楊家婦,
還請王公子自重,也爲我留幾分體面。”
“楊家婦?”王樹斌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譏諷,“婉虞,你我十年青梅竹馬,
難道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不堪一擊?
你告訴我,嫁入楊家,你當真快活嗎?
那個楊慎之,傳聞他性情冷酷,不近女色,你……”
“住口!”碧桃氣得渾身發抖,再也忍不住,
“王樹斌你這個僞君子!當初是你嫌棄我家小姐,
如今又在這裏裝什麼情深義重?我家夫人快不快活,
與你何幹!你再敢胡說八道,污蔑楊家主,休怪我們不客氣!”
顧婉虞抬手,止住了激動的碧桃。
她看着王樹斌,眼神裏終於有了一絲波瀾,卻是冷冽的嘲弄。
“王公子,你說得對,十年癡心,確實不堪一擊。因爲它喂了狗。”
她的話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劃破了王樹斌僞裝的深情面具。
王樹斌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交加,眼中閃過一絲惱羞成怒。
顧婉虞不再看他,對一旁早已看呆的掌櫃道:“結賬。”然後轉身,對碧桃說:“我們走。”
“婉虞!”王樹斌不死心,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腕。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顧婉虞的衣袖,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橫插過來,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讓他瞬間痛呼出聲。
“啊!”
一個身着玄衣,面容冷峻的護衛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側,眼神如鷹隼般盯着他。
“王公子,我家主母不想見你,請回吧。”護衛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王樹斌又驚又怒,卻掙脫不得,
眼睜睜看着顧婉虞主仆二人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寶珍齋,上了馬車。
直到馬車走遠,那護衛才猛地一甩,將王樹斌甩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你……你們……”王樹斌捂着發疼的手腕,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護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身便融入了人群,消失不見。
馬車裏,氣氛一片死寂。
碧桃憤憤不平地罵道:“真是晦氣!
出門買個東西都能碰到這種人!小姐,您別理他,他就是個小人!”
顧婉虞靠在車壁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她沒有說話,只是覺得一陣陣的疲憊從心底涌上來。
她以爲自己已經心如止水,可王樹斌的出現,
還是像一塊髒石子,投進了她剛剛平靜的湖心,攪起一圈圈污濁的漣漪。
回到靜思苑,顧婉虞便稱乏了,獨自進了內室。
碧桃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在院子裏跺了跺腳,自言自語道:“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那個王八蛋敢欺負到楊家頭上,我得想個法子告訴家主去!”
……
夜色漸深,楊慎之從書房回來時,靜思苑裏一片安靜。
他踏入臥房,見顧婉虞已經卸了釵環,只着一身素色寢衣,
坐在窗邊看着外面的月亮,背影纖細又孤單。
桌上的晚膳幾乎沒怎麼動過。
他走過去,在她身側坐下,目光落在她清減的側臉上。
“今日的菜色不合胃口?”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卻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顧婉虞回過神,搖了搖頭:“沒有,只是沒什麼胃口。”
“我聽聞,城南新開的‘蘇記’糕點不錯。”楊慎之看似隨意地提起。
顧婉虞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她抬起眼,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雙眼睛裏平靜無波,卻讓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她沒有選擇隱瞞,也沒有辯解,只是平靜地陳述:
“今日去寶珍齋取茶具,偶遇了一位故人。”
“故人?”楊慎之重復着這兩個字,尾音微微拖長,
像是在細細品味其中的含義,
“能讓夫人連晚膳都用不下的‘故人’,想來,交情匪淺。”
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的話語裏沒有一絲火氣,
卻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質問都更讓人心頭發緊。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帶着一種幾乎要將人剖開的銳利。
顧婉虞垂下眼簾,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她可以解釋,說那是一場不愉快的偶遇,
說她對王樹斌早已沒有半分情意。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了下去。
她憑什麼要向他解釋?
他們本就是一場荒誕的錯嫁,是相敬如賓的假面夫妻。
她的過往,她的心事,與他何幹?
“家主多慮了。”她最終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過是見了不想見的人,擾了心情罷了。時辰不早,家主早些安歇吧。”
說罷,她便起身,準備去裏間的軟榻上歇息。這是他們之間不成文的規矩。
然而,她剛走一步,手腕便被一只微涼的大手扣住。
力道不重,卻不容掙脫。
顧婉虞一驚,回頭看向他。
月光下,楊慎之的臉色冷得像一塊冰。
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那輪孤月上,聲音裏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寒意。
“顧婉虞,你既已是我楊慎之的妻子,
就該知道什麼人該見,什麼人,連看一眼都是髒了你的眼睛。”
這話,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一種命令。
顧婉虞心頭一滯,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倔強涌了上來:“我沒有想見他。”
“最好如此。”楊慎之終於轉過頭,視線如利刃般落在她臉上,
他緩緩鬆開手,語氣卻又冷了幾分,
“離他遠點。王樹斌這個人,不是你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顧婉虞愣住了。
她原以爲,他會是尋常丈夫那般的猜忌與薄怒,
可他話裏的意思,卻似乎遠不止於此。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慎之卻沒有再解釋,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他丟下這句話,
便徑直走向外間,似乎是打算去書房處理公務。
房門被輕輕合上,隔絕了內外。
顧婉虞獨自站在原地,手腕上還殘留着他指尖的微涼觸感。
她心亂如麻,原本以爲是夫妻間的猜疑,
卻沒想到,楊慎之的警告裏,藏着更深的意味。
王樹斌不簡單?
他一個被家族放棄、功名無望的落魄書生,能有什麼不簡單的?
難道……這背後還有她不知道的隱情?
另一邊,楊慎之走出靜思苑,夜風吹在他臉上,卻吹不散他眉宇間的寒霜。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
“主子。”
“那個王樹斌,什麼來路?”楊慎之的聲音冷得能結出冰來。
“回主子,此人是江南王氏的旁支子弟,
因品行不端被家族厭棄,一月前入京,
投靠在三皇子門下,如今在翰林院任一個八品編修。”
三皇子?
楊慎之的眼中閃過一抹冷光。事情,果然沒那麼簡單。
一個被家族放棄的棋子,卻能搭上三皇子的線,
還恰好出現在顧婉虞面前。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
“查。”楊慎之吐出一個字,殺伐果斷,
“把他入京後接觸過的每一個人,
辦過的每一件事,都給我查個底朝天。”
“是!”黑影領命,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楊慎之站在原地,負手而立,抬頭望向靜思苑的方向。
他的女人,就算他不碰,也輪不到別人來覬覦。
更何況,這只蒼蠅,聞起來,還帶着一股他最厭惡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