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滿了楊府的亭台樓閣。
顧婉虞的院落裏,燈火卻亮如白晝。
碧桃一邊爲主子研墨,一邊忍不住小聲嘀咕:
“小姐,您都看了一下午的賬本了,
眼睛不累麼?再說,這些旁支的爛賬,有什麼好看的。”
顧婉虞頭也未抬,指尖輕輕捻過一頁賬目,
上面幾處不起眼的虧空,被她用朱筆圈了出來。
“不看,怎麼知道這府裏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們。”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
自從上次楊慎之暗中出手,幫她壓下了賬房的刁難,
府裏那些明面上的風言風語倒是消停了不少。
可她知道,水面越是平靜,水下的暗流便越是洶涌。
她如今是楊家的主母,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
碧桃撅了撅嘴:“家主也真是的,既然護着您,
怎麼不幹脆把那些人都敲打一番,省得他們總在背後動手動腳。”
顧婉虞聞言,筆尖一頓。
楊慎之……
那個男人,清冷得像一塊萬年不化的玄冰,
卻又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會因爲她夜裏煮茶而駐足,也會在她被刁難時不動聲色地掃清障礙。
可同時,自從王樹斌出現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多了一層審視與防備。
那晚他問起王樹斌時,眼底的寒意,至今讓她記憶猶新。
他們是夫妻,卻比陌生人還要疏離。
他們是盟友,卻又隔着一層猜忌的薄紗。
這種關系,讓她疲憊,也讓她……不甘。
她放下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手腕,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碧桃,去小廚房看看,還有沒有新鮮的竹蓀和鴿子。”
“啊?”碧桃愣住了,“小姐,您要用宵夜?我讓廚房送來就是了。”
“不,”顧婉虞站起身,眸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明亮,
“我親自去。另外,你去打聽一下,家主今晚在書房,還是已經歇下了。”
半個時辰後,楊府的小廚房裏,熱氣氤氳。
顧婉虞挽着袖子,正專注地將處理好的鴿肉糜,
小心翼翼地灌入泡發好的竹蓀之中。
她的動作輕柔而嫺熟,仿佛在雕琢一件藝術品。
碧桃在一旁打着下手,滿臉不解:
“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名堂?這道‘竹報平安’
工序這麼繁復,您都累了一天了,何苦呢?”
這道菜是顧家一位老廚子的拿手絕活,取竹蓀的形,
塞鴿肉的鮮,再用老母雞吊的高湯清燉,湯清味美,寓意吉祥。
小時候她嘴饞,纏着老廚子學了很久才得其精髓。
“家主最近似乎很忙,我想……”顧婉虞頓了頓,
找了個聽起來最合理的借口,“盡一盡做妻子的本分。”
碧桃撇了撇嘴,心裏卻在想,家主那塊冰疙瘩,能懂小姐您的心意才怪了。
顧婉虞沒再解釋。
她只是覺得,心裏的那份煩悶與不甘,需要一個出口。
而這爐火上的煙火氣,這食材在指尖變化的過程,能讓她獲得片刻的安寧。
至於那個人……他會不會懂,又或者,他會如何猜忌,她已經不想去深究了。
就當是,還他一份人情吧。
還他那晚,無聲的維護。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着楊慎之冷峻的側臉。
他面前的桌案上,攤開的並非什麼公文要務,
而是一份密報,上面清晰地寫着兩個字——王樹斌。
密探的回報很詳細,從王樹斌如何搭上京中某位言官,
到他近日與哪些人有過接觸,事無巨細。
楊慎之的指尖,在王樹斌的名字上輕輕敲擊着,一下,
又一下,極富節奏,卻透着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王樹斌的出現,絕非偶然。
他背後的人,想做什麼?
而顧婉虞……她在這其中,又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他想起那晚她聽到王樹斌名字時,瞬間蒼白的臉。
是舊情難忘,還是……另有隱情?
十年癡心,一朝夢碎。這是他查到的,關於她和王樹斌的過去。
他本以爲,她對王樹斌該是恨之入骨。
可女人的心,誰又說得清呢?
就在他心緒煩亂之際,門外傳來了管家福伯恭敬的聲音。
“家主,夫人她……給您送了宵夜來。”
楊慎之的動作停住了,深邃的眼眸中劃過一絲冷意。
宵夜?
在這個時候?
是在爲王樹斌求情,還是想試探他的態度?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開口拒絕。
這些後宅女人的把戲,他見得太多,也膩煩得太多。
“讓她進來。”
然而,出口的卻是這四個字。
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或許,他也想看看,
這位名義上的楊夫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門被輕輕推開。
進來的不是某個丫鬟,而是顧婉虞本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親手端着一個托盤,
臉上未施粉黛,在朦朧的燭光下,清麗的面容顯得有些不真切。
她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是默默地走到桌案前,
將托盤上的東西一一擺好。
一盅清湯,一碟小菜。
簡單,卻精致。
楊慎之的目光,從她沉靜的臉上,移到了那盅湯上。
湯色清澈見底,幾根白玉般的竹蓀漂浮其中,
隱約可見內裏填充的肉糜,幾顆紅色的枸杞點綴其間,
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一股清雅的鮮香,若有似無地飄散開來,沖淡了書房裏沉悶的墨香。
“聽聞家主近日操勞,我隨意做了些,希望能合家主的胃口。”
顧婉虞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楊慎之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他的眼神,像鷹一樣銳利,仿佛要將她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他想從她的臉上,眼睛裏,找出一絲一毫的心虛,一絲一毫的算計。
然而,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神坦然,甚至帶着一絲疏離。
仿佛送這碗湯來,真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分內之事”。
書房裏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
碧桃在門外急得直跺腳,心想小姐怎麼不主動說點好聽的,
就這麼幹站着,家主那脾氣,還不把人給凍死。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中,楊慎之終於動了。
他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清湯。
他本是抱着挑剔和審視的心態,準備隨意嚐一口便將其推開。
然而,當那口湯滑入喉嚨的瞬間,他整個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這味道……
清而不寡,鮮而不膩。雞湯的醇厚被完美地鎖住,
卻沒有一絲油膩感,竹蓀的脆爽和鴿肉的細嫩完美融合,
最後在舌尖上留下的是一縷若有似無的甘甜。
這不是府裏大廚房能做出的味道。
大廚房的菜,講究的是規矩,是排場,
每道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精準,卻也匠氣十足。
但這碗湯……它帶着一種……家的味道。
一種久遠到他幾乎已經遺忘的味道。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
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還在世。
她也曾親手爲他做過一道類似的湯,笑着哄他喝下,
說這叫“竹報平安”,喝了就能平平安安,快高長大。
記憶早已模糊,可那種溫暖鮮美的味道,卻像是刻在了靈魂深處。
楊慎之握着湯匙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他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顧婉虞,眼神裏不再是單純的審視,
而是帶上了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震動。
“這湯,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幾分。
顧婉虞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她如實回答:“竹報平安。”
四個字,像四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楊慎之的心上。
真的是……
他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波濤洶涌,
然後,一言不發地,舀起了第二勺,第三勺……
一旁的顧婉虞,看着他沉默地將一整盅湯喝得幹幹淨淨,
連那碟她順手炒的,只放了最簡單鹽粒調味的青菜,也一並吃完了。
她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有些意外,也有些……茫然。
他吃完後,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將空碗輕輕放下。
書房裏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這一次的沉默,和剛才截然不同。
那股冰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壓迫感,似乎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空氣中,只剩下那碗湯殘存的餘溫。
顧婉虞覺得,自己該告退了。
她俯身,準備收拾碗筷。
“等等。”
楊慎之的聲音突然響起。
顧婉虞的動作停住,抬眼看他。
只見他靠在椅背上,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這在他身上是極罕見的。
最終,他問了一個與這碗湯,與此刻氣氛毫不相幹的問題。
“你手上的傷,好了麼?”
顧婉虞徹底愣住了。
她的手?
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裏,前幾天在整理庫房舊物時,
不小心被一個破損的木箱劃了一道口子,
傷口不深,貼了膏藥,早就沒什麼感覺了。
她自己都快忘了。
他……怎麼會知道?
而且,還記得。
一股莫名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從她的心底竄起,
瞬間傳遍四肢百骸。有些酸,有些麻,還有些……她自己也分不清的悸動。
她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已經……好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幹巴巴地回了兩個字。
“嗯。”楊慎之應了一聲,便再無下文。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密報,
仿佛剛才那個突兀的問題,只是一個無意義的音節。
顧婉虞卻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碗筷,行了一禮,轉身退出了書房。
當房門被輕輕關上的那一刻,楊慎之的目光,
才從密報上緩緩抬起,落在了那扇緊閉的門上。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個還帶着餘溫的空碗。
溫暖,細膩,恰到好處。
就像那個人一樣。
他拿起那份關於王樹斌的密報,眼神再次變得深沉。
懷疑並未消失。
只是,在這份冰冷的懷疑之中,
卻硬生生被塞進了一絲溫熱的,讓他無法忽視的變數。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基於邏輯和情報的推斷,
或許……都太過想當然了。
這個女人,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也遠比他想象的……要有趣。
他對着書房的暗影處,淡淡地開口,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
“去查,顧家當年,有沒有一位擅長做‘竹報平安’的老廚子。”
“是。”黑暗中,一個恭敬的聲音應道,隨即再無聲息。
楊慎之的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點。
既然邏輯無法解釋,那就用事實來驗證。
他倒要看看,這個顧婉虞,究竟是心有千竅的棋子,
還是……一個能給他帶來意外的,真正的妻子。
而另一邊,顧婉虞端着托盤走在回廊下,
夜風吹來,讓她有些發熱的臉頰感到一絲涼意。
碧桃立刻迎了上來,看到托盤裏空空如也的碗碟,眼睛都亮了。
“小姐!家主他全吃了?天哪!我還以爲……”
“別胡說。”顧婉虞輕聲打斷她,腳步卻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
“小姐,您的臉怎麼這麼紅?”碧桃跟在後面,
像只發現了新奇事物的小麻雀,嘰嘰喳喳,
“家主是不是誇您了?是不是說您手藝好了?”
誇獎?
他沒有。
他只是問了一句……她的手傷。
顧婉虞的腳步微微一頓,心底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戳了一下。
不疼。
但是,很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