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廚房送餐後,楊慎之雖未多言,
但顧婉虞能察覺到府裏風向的細微變化。
那些原本對她愛答不理的管事,
如今見了她,臉上都堆起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敬意。
她知道,這一切都源自於書房裏那個男人無聲的默許。
這日午後,天氣晴好,顧婉虞想着楊慎之的書房許久未曾徹底清掃,
便領着碧桃和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親自過去監督。
楊慎之的書房是府中禁地,尋常人等不得靠近。
如今他肯讓她插手此處,這份信任,沉甸甸的。
“小姐,您瞧這兒,灰都積了這麼厚一層了!”
碧桃戴着個布兜,捏着嗓子小聲抱怨,
“家主也不知怎麼忍的,整日待在這兒,也不嫌嗆得慌。”
顧婉虞莞爾,示意她噤聲。她自己則拿起一塊幹淨的軟布,
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排紫檀木書架。楊慎之的書很多,
經史子集,兵法謀略,無所不包。
書房極大,收拾起來頗費工夫。
顧婉虞讓下人們在外間和窗邊忙碌,自己則進了裏間。
這裏是楊慎之真正的私密空間,除了一張巨大的書案和一張軟榻,
便是一整面牆的博古架,上面陳設着各種古玩玉器。
她的目光落在博古架頂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裏放着一個長條形的紫檀木匣子,
匣身雕工樸素,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與周圍那些價值連城的古董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都仔細着點,別碰壞了家主的東西。”顧婉虞輕聲叮囑了一句,
自己則踩上腳凳,想將那木匣子取下,好擦拭架子。
誰知那木匣子放得太久,與架子粘連得有些緊,
她稍一用力,匣子沒拿穩,竟從手中滑落。
“小姐小心!”碧桃驚呼一聲。
顧婉虞心頭一緊,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匣子是接住了,可匣扣卻在顛簸中“啪嗒”一聲彈開,
一卷畫軸從裏面滾了出來,在地上緩緩鋪開。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空氣仿佛凝固了。
顧婉虞屏住呼吸,緩緩蹲下身。
畫上並非山水,也非花鳥,而是一個女人。
一個穿着素色長裙的女人,眉眼溫婉,
正坐在一棵開得絢爛的桃樹下,懷裏抱着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童。
女人笑得極盡溫柔,目光像是融了江南的春水,滿心滿眼都是懷中的孩子。
而那個孩子……
顧婉虞的瞳孔驟然一縮。
那孩子粉雕玉琢,一雙眼睛卻黑沉沉的,像兩顆上好的黑曜石。
他沒有笑,只是安靜地依偎在女人懷裏,側臉的輪廓,
眉宇間那股與生俱來的清冷疏離,分明就是楊慎之的模樣。
一個年幼的、卸下所有防備的楊慎之。
這女人是誰?他的母親嗎?
可她從未聽府裏任何人提起過前代家主夫人,
楊老夫人也只字未提。楊慎之的母親,
在楊家仿佛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這幅畫爲何要被他如此珍藏,又藏在這樣一個隱秘的角落?
顧婉虞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無數個疑問盤旋而上。
“小姐……這……”碧桃也看呆了,結結巴巴地不知該說什麼。
“快收起來。”顧婉虞迅速回神,當機立斷。
這絕對是楊慎之的秘密,是不能被外人窺探的禁區。
她正要伸手去卷畫軸,一個冰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門口響起。
“你們在做什麼?”
顧婉虞後背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她緩緩抬頭,只見楊慎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
一身玄色長袍,面無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她腳邊的畫。
書房裏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方才還敢小聲抱怨的碧桃和其他下人,
此刻全都白了臉,大氣不敢出,一個個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裏。
“家主……”顧婉虞站起身,聲音還算平穩,
“是我不小心,將架子上的匣子碰掉了。”
她沒有推諉,也沒有辯解。
楊慎之的目光沒有看她,而是徑直走到畫前,
彎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那幅畫慢慢地、仔細地卷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此刻極不平靜的內心。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可書房裏的氣壓卻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碧桃嚇得腿都軟了,幾乎要跪下去。
顧婉虞伸手,暗中扶了她一把,自己則靜靜地站在原地,
等待着楊慎之的發落。她知道,她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終於,楊慎之將畫軸重新裝回木匣,扣好。
他轉過身,目光終於落在了顧婉虞身上。
那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憤怒,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冷得刺骨。
“你看到了。”他說的不是問句,是陳述句。
“是。”顧婉虞迎上他的視線,不閃不避。
“忘了它。”楊慎之的聲音聽不出溫度,
“今天這裏發生的一切,你,還有你們,”
他掃了一眼那些瑟瑟發抖的下人,
“誰要是敢泄露半個字,就自己去後山亂葬崗找個位置。”
話音落地,丫鬟婆子們撲通撲通跪了一地,連連磕頭求饒。
“家主饒命!奴婢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
楊慎之卻看也不看他們,只是盯着顧婉虞,
一字一句地問:“你呢?能忘掉嗎?”
這一刻,顧婉虞忽然從他那冰冷的眼底,
看到了一絲隱藏極深的脆弱和……乞求?
她心頭猛地一顫。
這個掌控着整個楊家,在京城都能呼風喚雨的男人,在乞求她,忘掉那幅畫。
顧婉虞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然後,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妻子對丈夫的禮。
“夫君的書房,以後沒有您的允許,婉虞不會再踏足。”
她頓了頓,聲音清晰而柔和,“至於今日之事,
婉虞……記性不好,轉身便忘了。”
她沒有說“是”或者“能”,而是用一種更委婉,
也更堅定的方式,給了他一個承諾。
楊慎之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盯着她看了許久,那目光復雜難辨,仿佛要將她看穿。
良久,他才移開視線,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出去。”
顧婉虞沒有多言,領着一群魂不附體的下人,安靜地退出了書房。
房門在身後合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還能感受到背後那道冰冷的視線。
回到自己的院子,屏退了所有人,碧桃才後怕地拍着胸口:
“小姐,嚇死我了!家主剛才的樣子,
像是要殺人一樣!那畫上的女人到底是誰啊?”
顧婉虞坐在窗邊,看着外面晴好的日光,心裏卻是一片陰霾。
她沒有回答碧桃。
忘了它?
怎麼可能忘得掉。
那幅畫,那個溫柔的女人,那個眼神孤清的孩子,
還有楊慎之那瞬間冰封的表情,已經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她的心裏。
她忽然明白,楊慎之那拒人千裏的冷漠,
那深不見底的孤獨,或許都源於畫上的那個秘密。
她不僅沒有忘掉,反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過往,才造就了今天這樣一個楊慎之。
顧婉虞端起桌上的涼茶,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微苦,卻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明了許多。
她不會再去問楊慎之,但她想,或許有個人,會知道些什麼。
她放下茶杯,對門外候着的碧桃輕聲道:
“碧桃,去備些老夫人愛吃的雲片糕,我們去給祖母請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