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公劉邦入主鹹陽、約法三章的消息帶來的歡慶，在彭城並未持續太久。一種新的、更加沉重的壓抑感，如同冬季的陰雲，迅速籠罩了這座城池。
信使往來愈發頻繁急促，馬蹄聲常常踏碎深夜的寂靜。城防加強，一隊隊兵士被調派往西面城牆，民夫被征發加固工事，搬運守城器械。市井間的流言開始轉向，充滿了對西面那個強大鄰居的恐懼和猜測。
“項王怒了……聽說他在函谷關被咱們的人攔了，氣得差點當場攻打……”
“何止啊！聽說他進了鹹陽，殺了子嬰，燒了宮室，搶了財寶美女……”
“四十萬諸侯軍啊！咱們沛公才多少人？”
“蕭何先生和曹參將軍這幾天臉色難看得很……”
“怕是……要打起來了？”
司馬彥的醫館裏，也彌漫着這種不安。前來求診的軍士多了起來，多是些操練過度或緊張導致的傷病。從他們零星的抱怨和交談中，司馬彥拼湊出了大概：項羽已率諸侯聯軍進駐鴻門，威逼關中。劉邦迫於形勢，已親赴鴻門謝罪，險些遭難，幸得張良、樊噲等人周旋方得脫身。如今劉邦被迫接受項羽分封，就封漢王，即將前往偏遠的漢中巴蜀之地。而項羽則自稱西楚霸王，定都彭城！
定都彭城？！
這個消息如同重磅巨石投入水中，在彭城激起了千層浪。這意味着，這座剛剛適應了劉邦統治不到一年的城池，轉眼間就要更換主人，迎來那位傳說中的殺神——項羽！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富戶開始悄悄轉移財產，百姓憂心忡忡，擔心霸王軍紀，更擔心即將到來的劉邦勢力撤離與項羽勢力接管之間的權力真空期會發生動亂。
司馬彥的心也沉了下去。項羽定都彭城，對他而言是最糟糕的消息。這意味着那位直覺可怕、能隱約感知他異常的霸王，將常駐於此。他這“莫神醫”的身份，在項羽的眼皮子底下，能隱藏多久？
他必須再次考慮離開。
然而，還沒等他做出決定，新的變故已然發生。
劉邦集團開始秘密而迅速地撤離彭城。重要的文臣武將的家眷、核心軍隊、庫府積攢的糧草物資，都在夜間通過各種渠道運出城外，向南然後西向漢中轉移。整個過程雖然盡量低調，但規模如此之大，根本無法完全掩蓋。
彭城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躁動在空氣中滋滋作響。
這天夜裏，醫館的門被輕輕叩響。
司馬彥警惕地起身，手握藏在門後的短劍——這是他從潰兵手中得來的，用以防身。
“莫先生，請開門，是我。”門外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老者聲音。
是蕭何的那位族叔，蕭老先生。
司馬彥略一遲疑，打開了門。蕭老先生閃身而入，身後並未跟隨隨從。他衣着深色鬥篷，面色凝重，眼中帶着血絲，顯然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蕭老先生深夜到訪，所爲何事？可是身體不適？”司馬彥請他入內，掩上門。
“非也。”蕭老先生搖搖頭，壓低聲音，直截了當，“莫先生，老夫就開門見山了。漢王不日即將就國漢中，彭城……即將易主。項王暴戾，彭城日後恐非善地。先生大才，埋沒於市井可惜，亦不安全。老夫欲舉薦先生隨我等前往漢中，漢王求賢若渴，必以重任相待。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果然來了！司馬彥心中暗嘆。劉邦集團在撤離前夕，仍在抓緊一切機會搜羅人才。
他沉默片刻，沒有立刻回答。漢中，偏安一隅，或許能暫時避開項羽和中原的紛爭。劉邦的“重任”，或許能讓他更深入地了解這個政權的運作，記錄下更多真實的歷史。
但是……風險呢？一旦接受，就意味着徹底綁上劉邦的戰車。漢中絕非世外桃源，劉項之爭遠未結束，未來的戰火必然蔓延過去。而且，劉邦集團內部豈是那麼容易立足的？自己的來歷、長生之秘，在近距離下，能隱藏多久？
更重要的是，那個神秘的長生盟……他們的觸角，會伸向漢中嗎？
蕭老先生見他猶豫，補充道：“先生可是擔心路途艱險？放心，我等已有萬全準備。亦可擔心項王追查？漢王離去後，項王注意力必在關中及東方諸侯，先生一介醫者，無人會留意。”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司馬彥，“還是說……先生另有牽掛，或……難言之隱？”
最後那句話，讓司馬彥心中一凜。這位蕭老先生，似乎話中有話。
他深吸一口氣，拱手道：“蕭老厚愛，莫言感激不盡。只是……在下閒散慣了，才疏學淺，恐難當大任。且故土難離，亦不忍拋下這滿城信賴莫某的病患。漢王之處，英才輩出，多莫某一個不多，少莫某一個不少。還請蕭老見諒。”
他選擇了拒絕。謹慎壓過了好奇。留在彭城，固然要面對項羽，但至少環境相對熟悉，尚有轉圜餘地。而深入劉邦集團核心，變數太大，風險太高。
蕭老先生凝視着他，眼神銳利，仿佛要看穿他的內心。良久，他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早有預料。
“人各有志，老夫不便強求。”他站起身，“只是……項王非易與之主，彭城日後必多風波。先生乃聰明人，當早做打算，好自爲之。”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對了，前幾日，有幾位自稱來自‘鹹陽故地’的方士，在打聽一位醫術高超、可能姓‘司馬’的先生，說是故人之後，欲敘舊情……也不知是否與先生有關？老夫已派人打發他們走了，彭城如今魚龍混雜，先生還需謹慎。”
說完，他深深看了司馬彥一眼，推門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司馬彥站在原地，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冰冷！
鹹陽故地的方士！打聽姓司馬的醫術高超者！
長生盟！他們果然沒有放棄！甚至可能已經將搜索範圍縮小到了彭城！蕭老先生最後那句話，絕非無心之言！他是在警告，或許……也是一種試探？劉邦的情報網絡，是否也察覺到了什麼？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清醒。
彭城不能再待了！無論是即將到來的項羽，還是陰魂不散的長生盟，都讓他無處容身！
去漢中？風險極大，但或許能暫時避開長生盟的直接追捕？劉邦集團或許能提供一定庇護？
還是……另尋他路？
他的心亂如麻。歷史的洪流裹挾着他，逼他做出選擇。
就在這時，城西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喧譁和金鐵交擊之聲！緊接着，火光亮起，殺聲震天！
“不好！是西營！西營炸營了！”遠處有人驚恐地大喊。
西營駐扎的是即將隨劉邦西遷的部分部隊，其中不少是本地征募的士卒，聽聞要遠離故土前往漢中，早已人心浮動，此刻竟在撤離前夕發生了營嘯兵變！
混亂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本就緊繃到極致的彭城！
司馬彥沖到窗邊，只見西面火光沖天，混亂的喊殺聲、哭嚎聲、馬蹄聲席卷而來。無數潰兵和趁亂打劫者開始涌入街道，燒殺搶掠！
完了！彭城徹底大亂了！
最後的安寧也被打破。
司馬彥毫不猶豫，轉身沖回內室，以最快的速度將最重要的那些記錄着《通史》的木牘和幾樣必備物品打包成行囊，吹熄燈火。
他不能再有任何猶豫了。
無論是爲了躲避長生盟，還是爲了在這突如其來的全面混亂中求生，他都必須在今夜，立刻離開彭城！
他從後窗翻出，落入漆黑的小巷。前方是火光、殺戮和未知的逃亡之路。
背後，是他短暫經營、卻又不得不再次舍棄的“莫氏醫館”。
歷史的巨輪，又一次無情地碾過他試圖停靠的港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