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跋涉數日,穿越荒蕪的丘陵與林地,地勢逐漸平緩,人煙也稍稍稠密起來。司馬彥抵達了泗水郡與碭郡交界的區域,這裏似乎暫時未被大戰直接波及,雖談不上繁榮,但至少有了些煙火氣。
他來到一個叫“彭城”(今江蘇徐州)的地方。此城乃泗水郡治,歷史悠久,交通便利,是連接中原與東南的重鎮。此時,彭城已落入劉邦勢力範圍,城頭變換了大王旗,但秩序似乎恢復得不錯。城門有兵士把守,盤查雖嚴,卻並非一味凶惡,城內市井雖略顯蕭條,但店鋪大多開業,行人面色雖帶憂色,卻少有蘄縣那種極度的恐慌。
司馬彥稍稍鬆了口氣。看來劉邦的“寬厚愛人”並非完全虛傳,至少在其核心控制區,懂得維持基本秩序,收攏民心。
他故技重施,在城中相對僻靜處租下一間小屋,再次掛起了“莫氏醫館”的牌子。有了蘄縣的經驗,他這次更加駕輕就熟。彭城更大,人口更多,需求也更旺盛。他的醫術很快得到了認可,“莫先生”的名聲漸漸傳開。
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滿足於行醫。他開始有意識地接觸不同階層的人。
他爲守城的低級軍官療傷,聽他們抱怨軍餉偶爾拖欠,但也稱贊“沛公”與士卒同甘共苦,不像其他諸侯那般擺架子。
他爲市井小販治病,聽他們感慨稅賦依舊不輕,但至少沒了秦朝那般嚴苛到動輒得咎的律法,官府的小吏也不敢過分勒索。
他甚至偶爾被請去一些本地鄉紳富戶家中診病,從他們的言談中,能感受到一種復雜的情緒:既對劉邦這群“泥腿子”出身的新貴有些輕視,又對其強大的軍事實力和相對克制的態度感到忌憚,並努力試圖在新的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通過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司馬彥在心中一點點拼湊着劉邦其人的形象:出身低微,豁達大度,善於用人,能聽得進勸諫(據說他極爲倚重蕭何、曹參、夏侯嬰等人),但同時也具備梟雄的狡黠和現實。他不如項羽那般光芒萬丈,卻像水一樣,無孔不入,能適應任何容器,更能匯聚力量。
一日,醫館來了一位特殊的病人——一位年約五旬、衣着樸素但氣度不凡的老者,由一名隨從陪同。老者患的是咳喘宿疾,天氣轉涼便發作。
司馬彥細心診治,開出藥方。老者談吐雅致,見識不凡,似乎對醫道也有涉獵,兩人相談甚歡。言談間,老者無意中提及如今沛公麾下缺乏精通文書律法、熟悉地方治理的文吏,許多政務堆積,效率低下。
“沛公自是豪傑,然馬上得天下,豈能馬上治之?”老者嘆息道,“如今亟需穩定地方,恢復生產,招募流民墾荒,這些皆需通曉文事、熟知民情之吏員。只可惜……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司馬彥心中一動。他撰寫《史記》時,曾深入研究過歷代典章制度、郡國治理。數百年的記憶沉澱,讓他對如何安民、理財、興農、斷獄都有着遠超當代人的視野和理解(盡管需要符合時代條件)。這是一個機會嗎?
一個更安全、更能接觸核心信息、同時也更符合他史官身份(記錄需要了解治理)的角色?
但他立刻壓下了這個念頭。風險太大。接近權力中心,意味着暴露的風險呈指數級增長。劉邦身邊豈會沒有能人?自己的來歷、那異常的氣息,都可能成爲致命的破綻。蘄縣的教訓猶在眼前。
他只是附和着老者,並未多言,依舊專注於醫生的本分。
老者似乎也只是隨口抱怨,並未深究。病愈後,他留下豐厚的診金,告辭離去。
後來司馬彥才從旁人口中得知,那位老者竟是沛公麾下重要文臣——蕭何的一位遠房族叔,本人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鄉紳,如今被蕭何請出山,協助處理一些彭城的民政事務。
司馬彥暗叫僥幸,同時也更加警惕。劉邦集團吸納人才的網絡,遠比表面看起來的更廣泛和細致。
他繼續着他的醫館生涯,白天治病救人,傾聽市井之聲,晚上則將白日的見聞、對劉邦勢力的觀察、以及聽到的關於各地戰局(如項羽與章邯在巨鹿的決戰、劉邦西進伐秦的進展)的消息,仔細刻錄在木牘上。
他發現,彭城作爲劉邦後方的重要據點,信息流轉相當迅速。南來北往的信使、商賈、探子都會在此停留,帶來四面八方的消息。他的小醫館,不知不覺成了一個信息交匯的節點。
他也時刻留意着是否有異常之人在打聽消息,尤其是關於方士、丹藥、或者身體異於常人者。那個蒙面女子和她的“師門”,如同懸頂之劍,讓他不敢有絲毫鬆懈。
然而,一段時間過去,風平浪靜。仿佛那夜的相遇只是一場幻夢。
但他知道,那不是夢。長生盟的陰影只是暫時隱匿,並未消失。或許他們在忙於更大的圖謀,或許他們在重新評估他這個“目標”。
在這相對平靜的間隙裏,司馬彥開始嚐試另一種記錄。他不再僅僅記錄宏大事件和人物言行,也開始記錄彭城的市井風貌:物價的波動,新頒布的法令對民生的影響,不同階層百姓的喜怒哀樂,甚至本地流行的歌謠、孩童的遊戲。
他認爲,這些瑣碎的細節,同樣是歷史不可或缺的血肉。真正的《通史》,不應只有帝王將相的金戈鐵馬,也應有這些尋常百姓的煙火人生。
時光在藥香和刻刀聲中悄然流逝。彭城迎來了冬天,又送走了春天。
期間,劉邦軍隊在前線不斷傳來消息:克陳留,取宛城,破嶢關,最終,兵臨鹹陽城下!秦王子嬰出降,顯赫一時的大秦帝國,轟然倒塌!
消息傳回彭城,全城沸騰!人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仿佛看到了太平盛世的曙光。
司馬彥站在醫館門口,看着歡呼的人群,心中卻波瀾不驚。他刻下了秦朝滅亡的消息,但同時,也刻下了新的憂慮:
“沛公軍入鹹陽,約法三章,秋毫無犯,民心稍安。然項羽已降章邯,率諸侯大軍四十萬正星夜西進,函谷關在望。雙雄並立,一山難容二虎。秦亡而天下未定,大亂方興未艾。”
他抬起頭,望向西方,那裏是鹹陽的方向,也是項羽大軍壓境的方向。
彭城的平靜,恐怕也持續不了多久了。
而他這個歷史的記錄者,是該繼續留在這即將再起波瀾的後方,還是該主動走向那決定天下歸屬的漩渦中心?
他摸了摸懷中那些日益增厚的木牘,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