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軍隊的撤離,並非凱旋,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敗退。隊伍龐大而冗雜,除了核心軍隊,還有大量文臣武將及其家眷、願意追隨的官吏、工匠、以及被裹挾的民衆,隊伍拉得極長,行進緩慢。
司馬彥遠遠地吊在後面,保持着一個既能觀察到隊伍動向又不至於被發現的距離。他不敢走官道,那已被軍隊和隨之而來的混亂人流踩得泥濘不堪,更充斥着潰兵、匪徒和可能存在的長生盟眼線。他只能在崎嶇的山野小徑、密林河谷間穿行,依靠超凡的體力和方向感艱難跟隨。
時值春夏之交,天氣多變。時而烈日當空,烤得人口幹舌燥;時而暴雨傾盆,山路瞬間變得泥濘溜滑,甚至引發山洪。對於龐大的遷徙隊伍而言,這是巨大的折磨,疾病、疲憊、掉隊者每日劇增。
司馬彥親眼見證了這場遷徙的艱辛。他看到年邁的文吏從山崖失足跌落,看到懷抱嬰兒的婦人倒在路邊再也起不來,看到傷兵因缺醫少藥而傷口潰爛,發出絕望的哀嚎。隊伍的尾巴,幾乎就是一條由痛苦和死亡鋪就的道路。
他也看到了劉邦集團的另一面。盡管條件艱苦,但核心隊伍始終保持着相當的紀律。蕭何等人竭力維持秩序,分發有限的口糧,組織救護。劉邦本人時常出現在隊伍中,與士卒同行,說些粗獷的笑話鼓舞士氣,甚至將自己的坐騎讓給傷兵。這種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姿態,與項羽的驕矜形成了鮮明對比,也確實有效地凝聚着這支屢遭挫折的隊伍。
“漢王雖敗,其志未墮,善撫士卒,蕭何等人亦竭力維持,故軍心未散。”司馬彥在一處避雨的山洞裏,借着閃電的光芒,在木牘上刻下這樣的觀察。雨水順着洞口滴落,洞外是瓢潑大雨和隱約傳來的隊伍嘈雜聲。
他的幹糧很快耗盡了,只能依靠野外覓食。永生帶來的好處再次顯現,他能輕易分辨可食用的植物塊莖和菌類,能敏銳地發現野兔、山雞的蹤跡並快速捕捉。他甚至嚐試着服用一些具有輕微毒性的植物,發現身體能快速代謝掉毒素,只留下滋養。這具身體,正在變得越來越適應殘酷的生存環境。
但精神的孤獨和歷史的沉重感,卻愈發清晰。
他像一個幽靈,徘徊在這支決定未來天下歸屬的隊伍之外,冷眼旁觀着他們的掙扎與堅持。他知道他們的結局——劉邦最終將還定三秦,出關與項羽爭天下,並建立延續數百年的漢朝。而此刻這些倒在路上的人,絕大多數連名字都不會留下,他們的痛苦與犧牲,最終只會化爲史書上“漢王引兵西,從者甚衆,道亡者亦衆”這寥寥幾筆。
他曾是書寫這些“寥寥幾筆”的人,如今卻成了這冰冷文字背後,無數無聲悲劇的見證者。這種角色轉換帶來的沖擊,遠比刀劍更難承受。
數日後,隊伍開始進入險峻的秦嶺山地。棧道蜿蜒於懸崖峭壁之上,下臨深淵,雲霧繚繞。行軍速度進一步減慢,事故頻發,不時有人馬失足,慘叫着墜入深谷,回聲久久不絕。
司馬彥的行進也變得極其艱難。他無法使用狹窄的棧道,只能攀援着更爲陡峭的岩壁,冒着墜落的危險,從上方艱難地跟隨。有幾次,他腳下的岩石鬆動崩落,若非反應迅捷,早已粉身碎骨。那低沉的嗡鳴在極度危險時會變得尖銳,似乎在預警,又似乎在壓榨出更深層的潛能。
在一處極爲險要的隘口,他目睹了劉邦軍隊與一支似乎是秦朝殘餘或當地土匪的武裝發生了一場小規模遭遇戰。戰鬥在狹窄的棧道上展開,極其慘烈。劉邦軍憑借更好的組織和裝備最終擊退了敵人,但也付出了不少代價,屍體和破損的兵器被直接推下深淵。
司馬彥伏在懸崖頂部的樹叢中,屏息觀察。突然,他目光一凝——在下方打掃戰場的劉邦軍士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灌嬰!他正指揮兵士將繳獲的物資運走,臉上帶着疲憊卻銳利的神情。
幾乎是同時,灌嬰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頭向上方望去!兩人的目光隔着繚繞的雲霧和近百丈的距離,似乎有那麼一瞬的交匯!
司馬彥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他立刻將身體死死貼緊岩石,融入陰影之中,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下方,灌嬰皺着眉頭,仔細掃視着上方的峭壁,良久,似乎並未發現什麼,才搖了搖頭,繼續指揮手下。
司馬彥冷汗涔涔。這些百戰餘生的將領,直覺都如此可怕嗎?還是說,自己這長生之軀,在某些特定的人眼中,真的如此顯眼?
他更加堅定了絕不靠近的決心。
繼續尾隨數日,隊伍終於開始下降,空氣中的溼度明顯增加,植被也變得不同,預示着即將進入漢中盆地。
然而,就在此時,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雨襲擊了山區。河水暴漲,山洪暴發,泥石流滾滾而下。劉邦的隊伍被沖得七零八落,損失慘重,被迫停滯。
司馬彥也遭遇了極大的危險。他藏身的一個小山洞幾乎被泥石流淹沒,他拼命挖掘才得以脫身,渾身泥濘,狼狽不堪。所有的幹糧和物品都被沖走,只剩下緊緊綁在背上、用油布包裹着的那些記錄《通史》的木牘。
暴雨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漸漸停歇。天空放晴時,眼前已是山河變貌,無數滑坡體堵塞了道路和河流。
司馬彥掙扎着從泥濘中爬起,極目遠眺,發現劉邦的隊伍早已不見蹤影,不知是被沖散,還是已經艱難地向前移動了。
他再次變成了孤身一人。
站在泥濘的、煥然一新的山嶺上,望着遠方那片據說富庶安寧的漢中盆地,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千裏尾隨,歷經艱險,最終還是失去了目標。
但他知道,大致方向沒錯。只要繼續向西,總能到達漢中。
他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泥污,檢查了一下背上的木牘——完好無損。這是他現在最寶貴的財富。
深吸一口雨後清冷的空氣,他邁開腳步,繼續向西而行。
這一次,不再是尾隨,而是真正的獨自前行。
目標:漢中。
目的:尋找一個暫時的避風港,消化一路的見聞,繼續書寫他的《通史》,並思考那漫長而孤獨的未來。
身後的中原,楚漢相爭的大幕正緩緩拉開。而他,這位永生的史官,正暫時背離那漩渦的中心,走向一段未知的、相對平靜的間歇期。
但他深知,平靜,永遠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