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病房裏,戰天應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他望着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指尖無意識地摳着被單。
他從沒想過,自己一時沖動的決定,會攪得全家雞犬不寧。
當初躲進深山老林時,他以爲死亡是解脫,卻忘了母親鬢角的白發,忘了父親沉默時緊鎖的眉頭,更忘了大哥每次打電話時,那句欲言又止的“回家吧”。
“天應,喝點粥。”戰老夫人端着保溫桶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了又吹才遞到他嘴邊,另一只手始終緊緊攥着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的針孔,像是怕一鬆手,這個兒子就會憑空消失,“媽不走,就在這兒守着你。
你大哥公司忙,哪有功夫天天盯着你?”
戰天應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就感覺到一道銳利的視線落在身上。他猛地偏頭,正對上戰老爺子坐在沙發上的目光。
老爺子穿着一身熨帖的中山裝,背挺得筆直,手裏拄着拐杖,眼神裏帶着慣有的威嚴,卻又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童年被老爺子罰站祠堂的記憶瞬間涌上來,戰天應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聲音也低了半截:“媽,爸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戰老爺子放下拐杖,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倒是你,翅膀硬了?腳傷拖着不治,還學會了尋死覓活?”
他站起身,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戰天應,語氣雖重,卻沒了往日的嚴厲,“當初醫生說手術有三成希望,你非說‘沒必要’。
現在我告訴你,哪怕只有一成希望,你也得給我躺上手術台!你那些沒結的案子,那些等着你的當事人,你打算就這麼撂挑子?”
戰天應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他的右腳腳踝早已變形,每次陰雨天都疼得鑽心,可比起身體的痛,更讓他熬不住的是那種無能爲力的挫敗感。他悶聲道:“爸,三成希望,跟沒有一樣……”
“汪汪汪!”
突然響起的狗叫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只毛色發黃的老狗不知何時從老爺子身後鑽出來,前爪扒着病床邊緣,尾巴搖得像朵盛開的菊花,喉嚨裏發出嗚咽似的撒嬌聲,卻又急得直轉圈,時不時用腦袋蹭戰天應的胳膊。
“呆呆?”戰天應愣住了。這只金毛是他養了八年的老狗,小時候被車撞過,後腿不太利索,平時連跑快了都喘,今天卻像瘋了一樣往上躥。
他連忙伸手按住狗的腦袋,眼裏滿是焦急:“別跳!你忘了醫生說你不能劇烈運動?”
戰老夫人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呆呆的耳朵:“自從上次你爸暈倒,它就不對勁了。
那天你爸在院子裏摔了一跤,剛爬起來它就開始叫,叫了整整一下午,飯都沒吃。這幾天蔫得像朵快謝的花,今天聽說要來醫院看你,才算有點精神。”
戰天應皺起眉,剛要再說些什麼,就見呆呆突然轉過身,對着戰老爺子狂吠起來,叫聲裏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還不停地用爪子扒老爺子的褲腿。
“這狗怎麼了?”戰老夫人有些發慌,“難不成是哪裏不舒服?回頭我帶它去寵物醫院……”
“爺爺生病了!”
一個軟糯的童聲突然響起,像顆裹着糖霜的小石子,在安靜的病房裏濺起漣漪。衆人循聲望去,才發現戰北庭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懷裏不知何時多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孩子扎着兩個羊角辮,穿着件草莓圖案的連衣裙,半個身子躲在戰北庭懷裏,只露出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呆呆。
戰北庭是戰家老大,常年一身黑色西裝,眉眼深邃,周身的氣場冷得像冰,此刻卻用胳膊輕輕圈着懷裏的小人兒,指腹溫柔地拂過她額前的碎發。
聽到孩子說話,他低頭看了眼懷裏的糖糖,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柔和:“糖糖,別怕。”
糖糖卻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小手緊緊攥着他的襯衫領口,聲音悶悶的:“呆呆說,爺爺肚子裏有壞蛋,要快點找醫生打跑它……”
這話一出,病房裏瞬間安靜下來。戰老爺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着戰北庭道:“老大,你懷裏藏着個什麼小寶貝?這是……你的孩子?”
戰北庭沒說話,只是微微頷首,伸手把糖糖從懷裏輕輕拽出來一點。
小姑娘的羊角辮歪了一個,臉上還沾着點奶漬,被這麼多人盯着,眼睛一下子紅了,小嘴癟着,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粑粑,他們會不會嫌糖糖笨呀?呆呆說的話,他們會不會不信……”
“誰敢嫌我們糖糖?”戰北庭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眼神掃過病房裏的人,帶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抬手幫糖糖理好辮子,指腹擦去她臉上的奶漬,聲音又放軟了,“糖糖說的話,爺爺肯定信。
你看,呆呆都急得跳腳了,是不是?”
糖糖偷偷抬眼,看見呆呆還在圍着戰老爺子打轉,又看了看戰老爺子臉上的笑容,終於鼓起勇氣,從戰北庭懷裏探出小腦袋,奶聲奶氣地喊:“爺爺好,奶奶好,叔叔好……我是糖糖。”
戰老夫人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她放下保溫桶,伸手想去抱,又怕嚇着孩子,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最後只是笑着說:“哎喲,這小模樣,跟北庭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快讓奶奶看看,我們糖糖長得多俊!”
戰老爺子也難得露出慈愛的神色,對着糖糖招招手:“糖糖過來,爺爺給你糖吃。”他說着,真從口袋裏摸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遞過去。
糖糖看看戰北庭,見他點頭,才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裏滑下來,小短腿邁着小碎步跑到老爺子面前,仰着小臉接過糖,還奶聲奶氣地說:“謝謝爺爺。爺爺要乖乖檢查身體哦,呆呆說壞蛋會疼的。”
戰老爺子被她逗笑了,彎腰摸了摸她的頭:“好,爺爺聽我們糖糖的,現在就去做檢查。”
他站起身,看了眼戰天應,語氣帶着笑意,“你看看,連個小娃娃都比你懂事。
等我檢查完回來,就帶你去見最好的骨科醫生,聽見沒有?”
戰天應望着眼前溫馨的一幕,鼻子忽然一酸。
他看着母親眼裏的笑意,看着父親不再緊繃的嘴角,看着大哥懷裏那顆露出的小腦袋,還有腳邊依舊焦急轉圈的呆呆,突然覺得,或許那些他以爲跨不過去的坎,其實並沒有那麼難。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雖輕,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
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灑進病房,落在糖糖揚起的小臉上,落在呆呆搖得歡快的尾巴上,也落在戰家人的笑臉上,暖得像一捧融化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