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馬奔出三日,沈硯之的後背早已被血浸透。黑袍與血凍在一起,每次翻身都像撕開層皮肉,左臂的“牽機引”餘毒也趁勢發作,青黑色的紋路順着血管往上爬,連握繮繩的手指都開始發僵。
“先生,前面就是黑風口了!”影從後面追上來,他的馬快,卻始終刻意放慢速度跟着,懷裏揣着那半冊起居注,用油布裹了三層,“老陳頭的侄子在關外放哨,說北狄的先鋒已經過了冰川,離雁門關只剩五十裏!”
沈硯之勒住馬,抬頭望向遠處的山口。那裏的風卷着雪,像條白色的巨龍在咆哮,正是當年他與影決戰的地方。山坳裏的祭壇早已被燒得只剩焦土,此刻卻插滿了北狄的狼旗,旗角在風雪裏獵獵作響。
“繞路。”沈硯之的聲音嘶啞,殘劍在腰間硌得生疼,“從側翼的鷹愁澗走,那裏有處棧道,是當年守將修的秘密通道。”
影應了聲,剛要撥轉馬頭,卻見黑風口的狼旗突然倒了幾面,緊接着傳來震天的喊殺聲。一個穿着雁門關守軍服飾的小兵連滾帶爬地從山口沖出來,背後插着支箭,嘴裏嘶喊着:“關隘破了!守將……守將戰死了!”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沉。守將是周御史的舊部,當年跟着他在邊關浴血奮戰,怎麼會這麼快就……
“先生!”影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指向鷹愁澗的方向,“那裏有煙火!是影衛營的信號!”
三道青煙在風雪裏格外醒目,是影衛營的“急援”信號。沈硯之調轉馬頭,快馬加鞭往鷹愁澗沖,風聲裏隱約能聽見棧道上的廝殺聲,還有熟悉的銀線破空響——是影帶着影衛營舊部在接應!
棧道建在懸崖峭壁上,僅容一人通過。沈硯之趕到時,正看見影的銀線纏住三個北狄騎兵的脖頸,猛地發力,三人同時墜下深淵。棧道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屍體,有北狄的,也有影衛營的,積雪被血染成了暗紅。
“沈大俠!快!”影朝他喊,銀線在他手裏像活過來的蛇,“守將沒死,帶着殘部退到關內的烽火台了!北狄人在棧道盡頭設了埋伏,用的是‘皮影’的機關!”
沈硯之翻身下馬,殘劍出鞘,劍光劈開迎面撲來的風雪。棧道盡頭果然藏着機關——數十根浸過毒液的銀線纏在岩壁上,線頭系着鈴鐺,稍有觸碰就會響動。他想起老鬼教的法子,從懷裏摸出火折子,往銀線上撒了把硫磺粉,火苗“騰”地竄起,將銀線燒得寸斷。
“走!”他率先踏上棧道,影和剩下的影衛營兄弟緊隨其後。棧道的木板早已腐朽,腳下就是萬丈深淵,風雪打在臉上像刀子,卻擋不住他們的腳步。
離雁門關越近,廝殺聲越響。沈硯之攀上最後一段懸崖時,正看見北狄的騎兵在關隘下架設雲梯,城樓上的守軍箭盡糧絕,只能用石頭往下砸,守將渾身是血,正揮舞着大刀砍斷雲梯的繩索。
“開城門!”沈硯之從懷裏掏出那枚合璧的虎符,朝着城樓大喊,“北境虎符在此!命你們死守關隘!”
城樓上的守將愣了一下,隨即看清了他手裏的虎符,突然嘶吼起來:“是周大人的虎符!開城門!接應沈大俠!”
吊橋緩緩放下,沈硯之帶着影和影衛營的人沖進城內。剛落地,就見守將踉蹌着跑過來,戰袍被刀劈開數道口子,露出裏面滲血的繃帶:“沈大俠!您可來了!北狄的主力還在後面,新狄王親自督戰,說……說要拿您的人頭祭旗!”
沈硯之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掃過城內的慘狀——民居被燒得只剩骨架,傷兵躺滿了街道,孩子們縮在牆角哭,手裏攥着父母的遺物,像極了當年被鎮北王擄走的邊民子弟。
“影,帶你的人去修補城牆。”沈硯之將虎符交給守將,“用這符調動全城的壯丁,能拿起刀的都上城樓。”他轉身往烽火台走,殘劍在手裏微微震顫,“我去看看老鬼藏的布防圖。”
烽火台裏的積雪還沒化,牆角的木箱上積着層灰,正是老鬼當年藏賬冊的地方。沈硯之撬開箱蓋,裏面果然放着張完整的雁門關布防圖,圖上用朱砂標着處不起眼的暗門——在關隘西側的懸崖下,是當年修建關隘時留下的排水道,能容一人匍匐通過。
“新狄王要是強攻不下,肯定會走這裏。”沈硯之的指尖劃過暗門的位置,那裏的標注旁寫着行小字,是老鬼的筆跡:“此處需埋火藥,用量三倍。”
守將湊過來看了一眼,臉色凝重:“暗門的鑰匙在……在二皇子手裏!去年他來邊關巡查,說要‘防患於未然’,強行收走了鑰匙!”
二皇子趙琰……沈硯之的瞳孔驟縮。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收走鑰匙,就是爲了給北狄留條通路!
就在這時,關外突然傳來號角聲,北狄的騎兵開始後撤。沈硯之爬上烽火台,看見遠處的雪原上出現了一支隊伍,打着大胤的旗號,卻穿着影衛營的黑衣——是二皇子的人!
“是趙琰!”守將的聲音發顫,“他帶了‘皮影’的殺手來!說是來‘支援’我們,我看是來收屍的!”
沈硯之握緊了手裏的殘劍。他終於明白,這場仗從一開始就是個局——二皇子勾結北狄,借新狄王的手攻破雁門關,再以“勤王”的名義帶兵入關,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能在皇帝面前邀功,簡直一箭雙雕。
“把火藥搬出來。”沈硯之的聲音冷得像關外的冰,“埋在暗門裏,引線接到烽火台。”他看了眼關外漸漸逼近的黑影,“告訴趙琰,想進關,就得踩着我的屍體。”
影衛營的舊部抬來火藥時,二皇子的隊伍已經到了關下。趙琰穿着銀甲,騎在白馬上,手裏把玩着那把“破虜槍”,槍尖的銀絲在風雪裏閃着光。
“沈大俠,別來無恙?”趙琰的聲音透過擴音的銅喇叭傳來,帶着笑意,“本王奉旨來援,還請沈大俠開城門。”
沈硯之沒回應,只是將最後一袋火藥推進暗門,用石頭堵死。影帶着人在城樓上張弓搭箭,箭尖都淬了火——是百草翁留下的秘方,遇血即燃。
“看來沈大俠是要負隅頑抗了。”趙琰的聲音沉了下來,“那本王只好強攻了。”他揮了揮手,影衛營的殺手突然沖向西側的懸崖,手裏拿着把金鑰匙——正是暗門的鑰匙!
“點火!”沈硯之嘶吼着拽動引線。
“轟隆——”
爆炸聲震耳欲聾,西側的懸崖塌了半邊,暗門被徹底封死,沖過去的殺手全被埋在碎石下。趙琰的臉色瞬間鐵青,白馬上前幾步,破虜槍直指城樓:“沈硯之!你敢毀了暗門?!”
“有何不敢?”沈硯之站在烽火台的最高處,黑袍在風雪裏獵獵作響,“這雁門關,是用邊民的血築成的,不是你通敵叛國的通道!”
他從懷裏摸出那半冊起居注,朝着關外的隊伍揚了揚:“二皇子勾結北狄的證據,我這裏全有!你若再不退兵,我就將這些公之於衆,讓天下人看看你的狼子野心!”
趙琰的隊伍頓時騷動起來。那些影衛營的舊部本就對通敵之事心存疑慮,此刻見證據確鑿,紛紛收了刀,看向趙琰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反了!都反了!”趙琰氣急敗壞地揮舞着破虜槍,“給我殺!誰殺了沈硯之,賞黃金千兩!”
可沒人動。影衛營的舊部紛紛後退,形成一道人牆,將趙琰的親衛與關隘隔開。一個年長的影衛突然喊道:“我們是大胤的兵,不是北狄的狗!”
喊殺聲變成了歡呼。沈硯之站在城樓上,看着趙琰被影衛營的舊部圍住,看着關外的隊伍漸漸散去,突然覺得後背的傷口不那麼疼了。
守將走過來,遞給他一碗熱酒:“沈大俠,勝了。”
沈硯之接過酒,卻沒喝,只是望着關外的雪原。那裏的風雪漸漸停了,露出湛藍的天空,像極了老鬼說過的“太平天”。
“還沒勝。”他將酒灑在城樓上,像是在祭奠那些死去的魂靈,“京城的賬,還沒算完。”
烽火台的殘劍突然發出輕響,是影在下面喊:“沈大俠!快來看!老鬼的布防圖背面,還有字!”
沈硯之爬下烽火台,展開布防圖的背面,上面是老鬼熟悉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沈爺,等打完這仗,我請你吃兩籠熱包子,要帶芝麻的。”
風雪徹底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在雁門關的城樓上,將積雪映得像碎金。沈硯之握緊手裏的殘劍,左臉的疤在陽光下泛着淺紅,像道終於愈合的傷口。
他知道,京城的路還很長,那些藏在朝堂陰影裏的鬼魅還沒肅清,但他不怕。
因爲老鬼的包子還在等他,周御史的虎符還在發燙,影衛營的兄弟還在身邊。
更因爲,這雁門關的風,終於吹散了陰霾,露出了晴日。
沈硯之轉身往關內走,殘劍在手裏輕輕晃,像在說:走了,該去京城了,該去給那些死去的人,討個公道了。
關內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是幸存的孩子在雪地裏堆雪人,雪人手裏插着根木棍,像極了他手裏的殘劍。
春天,應該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