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雁門關回京城的路,走了整整半月。
沈硯之的傷在百草翁的調治下漸漸好轉,只是左臂的青黑紋路總褪不幹淨,像條蟄伏的蛇。他沒騎馬,雇了輛普通的騾車,車廂裏堆着些藥材和雁門關的土產,看着像個走南闖北的藥商——這是影的主意,京城裏還在搜捕“叛賊沈硯之”,太過張揚容易出事。
“先生,前面就是盧溝橋了。”趕車的是小陳,這半年來他長了不少個頭,眉眼間褪去了稚氣,手裏的鬼字短匕磨得雪亮,“過了橋,就進京城地界了。”
沈硯之撩開車簾,寒風卷着殘雪撲進來,帶着永定河的水汽。盧溝橋的石獅子在暮色裏沉默矗立,其中一尊的爪下卡着片枯葉,像極了當年老鬼在鎮北王府密格裏藏賬冊時,夾在紙間的那片銀杏葉。
“停車。”沈硯之突然開口,目光落在橋西頭的茶攤。
茶攤的幌子褪了色,寫着“老周記”三個字——是周御史生前常來的地方。掌櫃的是個跛腳老漢,正彎腰給爐子裏添炭,袖口露出半截月牙形的疤,和老鬼手背上的一模一樣。
沈硯之走過去時,老漢正用鐵鉗夾着塊燒紅的炭,往陶壺底下送。“客官要茶?”他抬頭時,眼裏閃過絲不易察覺的亮,“剛燒開的,雁門關來的老茶,暖身子。”
“來碗熱茶。”沈硯之在條凳上坐下,指尖在桌面的裂紋上摩挲——這裂紋的走向,和老鬼布防圖背面的紋路驚人地相似。
老漢端茶過來時,故意將茶杯往他手邊推了推,杯底在桌面上劃了個圈:“聽說了嗎?二皇子被押進天牢了,三皇子正忙着給他羅織罪名,說他通敵的證據都是假的,是被沈硯之逼的。”
“哦?”沈硯之呷了口茶,茶味帶着焦苦,是雁門關特有的“雪頂紅”,“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老漢往爐子裏添了塊炭,火星濺在地上,“自個兒關在東宮不出門,聽說天天誦經,像是在贖罪。有人說他中了毒,也有人說他是怕了三皇子——畢竟李御史死在東宮門口,說不清道不明。”
沈硯之的手指頓了頓。太子中“冰蠶毒”是真,但他總覺得,那個在偏殿誦經的儲君,未必像表面看起來那麼懦弱。周御史在起居注裏寫過:“太子性韌,若遇東風,可成燎原火。”
“客官,您這藥材……”老漢的目光落在騾車的藥筐上,“是往回春堂送的?”
“嗯。”沈硯之順着他的話頭,“回春堂的掌櫃被抓了,我來給他送點救命的藥。”
老漢突然笑了,從懷裏摸出個油布包,塞到他手裏:“這是掌櫃的托我轉交的,說您看了就明白。”
油布包裏是半塊玉佩,和老鬼那對月牙玉的質地相同,背面刻着個“瑾”字——是太子貼身太監王瑾的私物!沈硯之的心跳猛地加速,這玉佩怎麼會在回春堂掌櫃手裏?
“王瑾在三天前死了。”老漢的聲音壓得極低,“被發現吊在天牢的房梁上,死前手裏攥着這個。三皇子說他是畏罪自殺,可誰都知道,他是太子的心腹,若真是內鬼,何必自尋死路?”
沈硯之將玉佩揣進懷裏,茶已經涼了。他望着暮色裏的盧溝橋,石獅子的眼睛在殘雪反射下泛着冷光,像在看一場未完的戲。
進京城時,城門盤查得極嚴。三皇子的親衛守在關口,挨個檢查過往行人,腰間的佩刀上都刻着“影衛營”三個字——趙珩竟把影衛營的舊部收編了,用他們來鞏固自己的勢力。
“車上拉的什麼?”一個親衛掀開車簾,目光在沈硯之左臂的青黑紋路上停了停,“這是什麼?”
“老寒腿,貼的藥膏。”沈硯之掀起袖子,露出早已備好的膏藥,氣味嗆得人皺眉,“藥材是給太醫院送的,這是憑證。”他摸出影僞造的文書,上面蓋着太醫院的假印——是影衛營的老夥計刻的,足以亂真。
親衛沒看出破綻,揮揮手放行了。騾車駛進京城時,沈硯之看見街面上貼着他的畫像,畫得倒有七分像,只是左臉的疤被畫成了橫貫鼻梁的刀痕,下面寫着“懸賞千兩,捉拿叛賊沈硯之”。
“先生,咱們先去哪?”小陳趕着車,聲音壓得很低。
“先去南城舊糧倉。”沈硯之望着車窗外掠過的街景,“老鬼布防圖背面的字,我總覺得不對勁。‘帶芝麻的包子’,他從不喜歡吃芝麻餡的。”
舊糧倉的鐵門還掛着那把鏽鎖,只是鎖芯被人撬過,地上散落着些新鮮的木屑。沈硯之推門進去時,聞到股淡淡的龍涎香——是三皇子常用的熏香。
“他來過。”影從糧囤後走出來,手裏攥着塊撕碎的綢緞,上面繡着三皇子的徽記,“昨天夜裏來的,帶着人翻遍了糧倉,像是在找什麼。”
沈硯之走到最裏面的倉房,那只半人高的木箱還在,只是箱蓋被劈成了兩半。他蹲下身,指尖拂過箱底的木紋,突然摸到塊鬆動的木板——是老鬼藏東西的手法,和當年在鎮北王府密格裏藏賬冊一模一樣。
木板下藏着個油紙包,裏面不是金銀,不是密信,是半張包子鋪的收據,上面印着“王記包子鋪”的紅章,日期是去年秋分——正是老鬼最後一次來京城的日子。收據背面用炭筆寫着行小字:“芝麻餡裏有糖,甜過蜜糖。”
“糖?”影皺起眉,“老鬼從不碰甜食。”
沈硯之捏着收據,突然想起回春堂掌櫃被抓前,曾托人送過封信給影衛營的舊部,信裏說“三皇子府的糖,甜得發苦”。他猛地站起身,後背的傷口又開始疼:“去王記包子鋪!”
王記包子鋪在東城的胡同裏,門面不大,掌櫃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見沈硯之進來,眼睛一亮:“客官要點什麼?剛出籠的肉包,熱乎着呢。”
“要兩籠芝麻餡的。”沈硯之的目光掃過櫃台後的賬本,上面記着每日的流水,“去年秋分那天,是不是有個手背帶月牙疤的人來買過包子?”
婦人的手頓了頓,往灶房的方向喊:“當家的,來兩籠芝麻包!”她壓低聲音,“您是……沈大俠?”見沈硯之點頭,她從櫃台下摸出個小布包,“那人臨走前留了這個,說要是有個疤臉的客官來問芝麻包,就交給您。”
布包裏是顆蠟丸,捏碎後露出張極薄的紙,上面畫着個簡單的地圖,標着皇宮西北角的一處宮牆,旁邊寫着“三更,月上三竿”。
“他還說什麼了?”影追問。
“說……說這芝麻包,是給‘甜過蜜糖’的人留的。”婦人的聲音有些發顫,“那天他買了包子,沒帶走,說‘等花開了再來取’。”
沈硯之將蠟丸紙揣進懷裏,芝麻包的熱氣混着肉香飄過來,竟和當年老鬼塞給他的那只味道一模一樣。他望着窗外的殘雪,突然明白“甜過蜜糖”指的是誰——太子趙衡!周御史在起居注裏寫過,太子幼時愛吃糖,總被先皇打趣“甜到心坎裏”。
而“花開”,想必是指雁門關的危機解除,他能安然回京城。
三更時分,沈硯之如約來到皇宮西北角的宮牆下。這裏是冷宮的外牆,荒草叢生,牆角的梅樹開着零星的花,暗香浮動。
“沈大俠。”一個黑影從樹後走出來,是太子的貼身太監,蘇文淵的徒弟小祿子,手裏捧着個食盒,“殿下讓奴才來送樣東西。”
食盒裏是只青花瓷盤,盤裏放着只芝麻包,已經涼透了,旁邊壓着張字條,是太子的筆跡:“冰蠶毒已解,多謝大俠虎符鎮蠱。三皇子明日將在朝堂呈‘北狄降書’,實爲逼宮之策,望大俠留意。”
“降書是假的?”沈硯之追問。
“是假的。”小祿子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三皇子逼北狄使者僞造的,說要借‘安撫北狄’的名義,調動京畿兵權。他還買通了禁軍統領,明日早朝後,就要……就要圍困東宮。”
沈硯之捏着那張字條,指尖的溫度幾乎要將紙焐穿。他終於明白老鬼的用意——他早就料到三皇子會借“降書”做文章,特意留下線索,讓自己與太子聯手。
“告訴殿下,明日早朝,我會去。”沈硯之將涼透的芝麻包揣進懷裏,“讓他放心。”
小祿子走後,沈硯之靠在宮牆上,望着天邊的殘月。梅香混着寒氣飄過來,像老鬼身上的酒氣。他摸了摸左臂的青黑紋路,那裏的“牽機引”餘毒似乎在發燙,提醒他明日的朝堂,將是比雁門關更凶險的戰場。
但他不怕。
因爲老鬼的芝麻包還在懷裏,太子的字條還在掌心,影衛營的兄弟還在宮外等着。
更因爲,這京華的殘雪下,已經有了春的消息。
沈硯之轉身往胡同口走,殘劍在袖中輕輕顫,像在說:走了,該去準備了,該去給這京城的冬天,畫上句號了。
胡同深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了。月上三竿,清輝落滿長街,像撒了層碎銀。
明天,應該會是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