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嶼修長的手指在平板電腦光滑的屏幕上輕輕滑動，那份標題刺眼的文檔——《關於建立策略性伴侶關系的互惠協議（草案）》——被完整地調取出來。他抬起眼，鏡片後的目光沉靜無波，清晰地落在初夏緊繃的臉上。
“那麼，開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法庭宣判般的正式感，瞬間將研習室這方小小的空間變成了談判桌。“第一條：關系定義與核心義務。”
初夏的心跳驟然加速，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背包帶子，指尖冰涼。來了，這決定她未來命運的條款。
“1.1 甲乙雙方（甲方：江嶼，乙方：林初夏）基於平等、自願、互惠原則，自協議籤署之日起，建立公開的、策略性的戀愛伴侶關系（以下簡稱‘該關系’）。該關系的核心目的是：有效應對並平息因202X年X月X日圖書館意外事件引發的輿論風波，爲雙方爭取必要的清淨環境與時間。”
“1.2 該關系存續期間，甲方有義務：”
“a) 在公開場合維護乙方聲譽，確保其不受該事件後續不良影響波及，包括但不限於學業評價、人際關系等；”
“b) 在合理範圍內，爲乙方提供必要的‘男友’身份便利（如學習資源、輕微生活協助等）；”
“c) 承擔因該關系產生的一切必要公共開銷（如共同就餐、活動門票等）。”
江嶼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初夏心上。維護聲譽……提供便利……承擔開銷……聽起來像是保護傘，卻透着冰冷的交易感。
“1.3 該關系存續期間，乙方有義務：”
“a) 全力配合甲方，在雙方約定的公開場合（詳見附件一《公開場合清單及頻率》）扮演‘女友’角色，行爲舉止需符合該身份設定，維護甲方形象；”
“b) 未經甲方同意，不得擅自對外透露協議內容及該關系的策略性本質；”
“c) 不得利用該關系向甲方提出超出協議範圍的要求或進行任何形式的利益索取。”
“扮演‘女友’角色”……“符合身份設定”……初夏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貼上了“演員”和“商品”的標籤。不得透露本質……不得索取利益……條款像冰冷的鎖鏈，將她牢牢束縛。
“第二條：關系存續期限與終止。”
“2.1 該關系自雙方籤字之日起生效，有效期至：甲方畢業典禮結束當日（202X年X月X日）。”
畢業典禮？初夏在心裏快速計算了一下，還有差不多三個月！比她想象的要長！
“2.2 在以下情況下，協議可提前終止：”
“a) 雙方協商一致；”
“b) 任何一方嚴重違反協議核心條款（如乙方泄露協議本質、甲方未能履行保護義務造成乙方嚴重損失）；”
“c) 不可抗力因素導致協議目的無法實現。”
三個月……初夏的心沉了沉。這意味着她至少要和江嶼“綁定”三個月，在全校師生面前演戲三個月！
“第三條：公共行爲規範與接觸尺度。”
江嶼的聲音依舊平穩，但初夏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這恐怕是最讓她恐懼的部分。
“3.1 公共場合下，允許並鼓勵的互動行爲包括：並肩行走、適度交談、目光接觸、共同就餐、參與集體活動。必要時，允許進行非敏感部位的、短暫性的、符合社交禮儀的肢體接觸（如：手臂輕觸、牽手、必要時扶肩），具體尺度需視場合需要由甲方現場判斷並主導。”
牽手……扶肩……由他主導……初夏的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手心冒汗。僅僅是聽着這些條款，想象着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和江嶼做出這些動作，她就覺得呼吸困難，腳趾摳地。
“3.2 嚴格禁止行爲包括：任何形式的親吻（額頭、臉頰、嘴唇等）、擁抱（緊急避險除外）、過度親密依偎、私下單獨約會（爲履行協議義務的公開場合同行不在此列）、以及任何可能引起誤解或超越協議界限的言語及行爲。”
“禁止親吻”、“禁止擁抱”、“禁止私下約會”……這些禁止項像一道道防火牆，清晰地劃定了這場交易的冰冷邊界。初夏心裏那點被蘇晴煽動起來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泡泡，“噗”地一聲徹底破滅了。這果然只是一場純粹的、界限分明的表演。
“第四條：費用與賠償。”
江嶼的目光掃過初夏略顯蒼白的臉，繼續宣讀。
“4.1 鑑於乙方在202X年X月X日圖書館意外事件中造成的甲方財產損失（含損壞的模型核心部件、污損的設計圖紙、被污染的襯衫），甲方將委托專業機構進行損失評估。評估費用由甲方承擔，評估結果雙方確認後，乙方需承擔全部賠償責任。”
初夏的心揪緊了。那模型和圖紙一看就價值不菲……
“4.2 作爲乙方履行本協議義務（即扮演‘女友’角色）的‘勞務報酬’，甲方同意按照以下標準支付：人民幣XXX元/周（具體金額待定，需符合市場同類‘臨時伴侶’服務基準及乙方學生身份）。該報酬自協議生效後次周起，每周一支付至乙方指定賬戶。”
“勞務報酬”……“臨時伴侶服務基準”……這些赤裸裸的詞匯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初夏的神經上，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堪。她扮演他的女朋友，他付她錢……這算什麼？
“4.3 前述乙方需承擔的賠償責任（4.1條），將從乙方的‘勞務報酬’（4.2條）中逐周扣除，直至扣清爲止。若報酬總額不足以覆蓋賠償金額，差額部分由乙方在協議終止後三十日內另行支付。”
賠償從報酬裏扣……扣不夠還要補……初夏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意味着，在這三個月裏，她不僅得不到一分錢“工資”，很可能還要倒貼錢！她徹底淪爲了一個“負債打工”的演員！
“第五條：保密條款。”
“5.1 本協議內容、雙方基於本協議履行義務過程中的所有細節（包括但不限於接觸尺度、報酬金額、賠償金額等），均屬於絕對保密信息。”
“5.2 除本協議明確允許或法律強制要求外，任何一方不得向任何第三方（包括但不限於雙方親友、同學、老師）透露任何保密信息。乙方尤其需注意對其閨蜜蘇晴的保密約束。”
連蘇晴都要瞞着？初夏的心猛地一沉。她無法想象要怎麼瞞過朝夕相處、洞察力驚人的蘇晴。
“5.3 違反保密條款，視爲嚴重違約，守約方有權立即終止協議並要求違約方承擔相應法律責任及賠償損失。”
“第六條：其他約定。”
“6.1 本協議僅約束雙方在‘該關系’存續期間於公開場合的行爲。私下相處時，雙方互不幹涉對方正常學習、生活及社交（但需注意避免行爲沖突導致公開關系穿幫）。”
“6.2 協議期間，雙方均保有與其他異性正常交往的權利（需謹慎處理，避免引發公開輿論危機）。”
“6.3 協議終止後，雙方自動恢復普通同學關系（或互不打擾狀態），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利用該段‘關系’歷史進行炒作或謀利。甲方有義務協助乙方平穩過渡，消除可能的負面影響。”
“6.4 未盡事宜，由雙方協商解決。協商不成，提交甲方所在地法院訴訟管轄。”
最後幾條，如同給這場交易蓋上了最後的封印。“互不幹涉”、“保有權利”、“恢復普通同學”、“互不打擾”……每一個詞都在強調着這場關系的短暫性、工具性和終將消散的本質。
江嶼終於念完了最後一條。他放下平板，身體微微後靠，目光沉靜地看向初夏，鏡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以上是協議草案的核心條款。附件一《公開場合清單及頻率》和具體金額待定項，稍後可以補充。現在，”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冷靜，“告訴我，你的意見。或者，直接告訴我，你是否拒絕。”
研習室裏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初夏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冰冷的條款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賠償的壓力、扮演的羞恥、報酬的難堪、保密的困難……每一條都讓她望而生畏。特別是想到要在蘇晴面前演戲，三個月後還要被打回原形，成爲“前女友”……巨大的恐慌幾乎要將她吞噬。
拒絕？這個念頭強烈地冒了出來。只要說一個“不”字，她就可以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交易，不用再面對江嶼，不用再演戲，不用承擔那可能的天價賠償……後果？無非是繼續承受論壇的暴力，可能被處分，被孤立……那也比現在這樣把自己明碼標價地“賣”掉要好受些吧？
她的嘴唇動了動，那個“不”字幾乎要沖口而出。
就在這時！
“砰！”
一聲不算太大，但清晰可聞的悶響從門外傳來，像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書架！
初夏和江嶼同時被這聲音吸引，目光轉向門口。
緊接着，門外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手忙腳亂的窸窣聲，還有一聲極力忍耐的、小小的抽氣聲，像是撞疼了。
是蘇晴！初夏瞬間反應過來，肯定是她偷聽得太投入，不小心弄出了動靜！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着江嶼。他會不會發現？會不會認爲蘇晴已經知道了協議內容，從而認定她違約？
江嶼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門口的方向。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叩響，眼神裏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審視。
初夏的心跳快得幾乎要爆炸。完了完了！蘇晴暴露了！協議還沒籤，保密條款就要被觸發了？江嶼會怎麼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幾秒鍾裏，初夏的腦海裏飛快地閃過蘇晴之前的話：
“這是金大腿！”
“近水樓台先得月！”
“假戲真做的劇本你看過多少了？”
還有沈薇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和冰冷的話語：“有些差距，不是靠一次‘意外’就能彌補的……只會讓別人困擾……”
拒絕，意味着她認輸，意味着她承認自己無法應對這場風波，意味着她要永遠活在“碰瓷女”的陰影裏，被沈薇之流看輕。
接受……雖然難堪，雖然像一場交易，但至少……她有了一個反擊的機會？一個在江嶼“保護”下喘息、甚至……可能改變些什麼的機會？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假戲真做”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蘇晴暴露了！如果她現在拒絕，江嶼會不會遷怒於蘇晴？或者認爲她們已經串通好了？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混合着對閨蜜的保護欲和對未來的不甘心，猛地沖上了初夏的心頭。
就在江嶼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似乎要開口詢問門外動靜時，初夏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堅定，搶先開口：
“江學長！我……我沒有意見！”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臉頰因爲激動和緊張而漲得通紅，“協議……我接受！現在就籤！”
江嶼即將出口的問詢被打斷，他微微一怔，目光重新落回初夏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她剛才明明還在劇烈掙扎，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抗拒，怎麼突然就如此斬釘截鐵了？是因爲門外的動靜？
他深邃的目光在初夏強作鎮定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緊閉的門扉。最終，他沒有追問門外的插曲，只是微微頷首，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明智的選擇。”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將平板電腦推到桌子中間，調出了協議的電子籤名頁面，又從隨身的筆袋裏拿出一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銀色電子筆，放在平板旁邊。“電子筆在這裏。乙方籤名處，籤你的名字，林初夏。”
初夏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條款，看着那個冰冷的協議標題，看着乙方籤名處閃爍的光標，感覺自己的手有千斤重。
真的要籤嗎？籤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她想起了圖書館門口刺眼的閃光燈，想起了論壇上惡毒的評論，想起了沈薇輕蔑的眼神，也想起了蘇晴在門外焦急的等待和可能面臨的麻煩……
她咬了咬牙，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握住了那支冰涼的電子筆。筆身光滑沉重，帶着屬於江嶼的清冷氣息。
指尖接觸到冰冷的屏幕，她屏住呼吸，努力控制着手腕的顫抖，在那閃爍的光標處，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初夏
三個字，寫得有些歪扭，卻異常清晰。當最後一個筆畫落下，屏幕上彈出一個綠色的確認框：【籤名已確認】。
看着自己的名字和江嶼的名字並排出現在這份荒誕的“戀愛契約”上，初夏感覺一陣眩暈，仿佛靈魂都被抽離了一部分。她真的……把自己“賣”了。
江嶼看着她籤完，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他拿回平板，利落地在甲方處籤下了自己龍飛鳳舞的名字：江嶼。然後，他指尖輕點，將這份籤好的電子協議加密保存，並備份發送到了初夏預留的郵箱。
“協議即時生效。”江嶼收起平板和電子筆，動作流暢而優雅，仿佛剛才完成的不是一份關乎兩人未來幾個月的“戀愛契約”，而是一份普通的作業籤字。“附件清單和具體金額，我會在24小時內補充完整，郵件發給你確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研習室裏投下一片陰影。他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目光重新落在還有些恍惚的初夏身上，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冷靜：
“現在，履行你的第一項義務，林初夏同學。”
“跟我去食堂，共進午餐。”
食堂？共進午餐？現在？！
初夏猛地抬起頭，瞳孔因爲震驚而放大。協議才剛籤下不到一分鍾！她甚至還沒從籤下“賣身契”的眩暈中回過神來！這就要……開始演戲了？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剛才強裝的鎮定瞬間土崩瓦解。食堂？那個全校人流最密集、八卦傳播速度最快的地方？要在那裏，和江嶼，扮演情侶？共進午餐？她連台詞都沒想好！眼神該往哪裏看？手該放在哪裏？走路會不會同手同腳？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比籤協議前更甚。她看着江嶼那張俊美卻毫無波瀾的臉，看着他理所當然地等着她一起走的姿態，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趕上架的鴨子，馬上就要被推到全校師生的聚光燈下炙烤。
“我……我……”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臉色瞬間由紅轉白。
門外，剛才的動靜已經消失，但初夏幾乎能想象到蘇晴正扒着門縫，興奮又焦急地偷聽裏面的進展。如果讓蘇晴看到她和江嶼“手挽手”（？）去食堂……初夏簡直不敢想那個畫面！
江嶼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慌亂，已經邁開長腿，走向門口。他的手握住了門把手。
“等等！”初夏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帶着絕望的顫抖。她看着江嶼即將轉動門把的手，感覺那扇門一旦打開，等待她的就是公開處刑的刑場。
江嶼停下動作，回頭看她，眉頭微挑，似乎在問：還有問題？
初夏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卻又毫不在意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即將面對未知戰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門外，是虎視眈眈的八卦群衆和可能興奮過度的閨蜜。
門內，是剛剛籤下契約的“雇主”和一片空白的自己。
食堂，是即將打響第一場“表演”的殘酷舞台。
這扇門打開之後，她該如何應對？這場由她親手籤下的荒誕契約，這第一場硬仗，她該怎麼打才能不露怯、不穿幫、不被全校看更大的笑話？
初夏的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她看着江嶼等待的目光，看着他握着門把的手，感覺自己站在了懸崖邊上，而身後，已無退路。門，即將打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