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
御書房外殿,宮燈搖曳,光影搖擺。
顧雲溪端坐在矮幾前,手中茶盞早已涼透。
更漏在遠處敲了三下,寒意從御書房的門縫滲入。
作爲"御前行走",顧雲溪需要在此守夜,以備蕭臨隨時召見。
她名義上是在守夜,實則是在等內殿那個少年天子批完最後一份折子。
然而內殿卻靜得異常。
往日這個時辰,總能聽到翻閱奏章的窸窣聲,或是御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今夜卻什麼都沒有。
顧雲溪輕蹙眉頭,正欲起身查看。
突然,內殿傳來一陣被死死壓抑的劇烈咳嗽聲。
"咳……咳咳咳!"
緊接着,是"啪"的一聲脆響——重物砸在牆上,又滾落在地的聲音。
顧雲溪握着茶盞的手指一僵,猛然起身。
"陛下?"
無人應答,只有一聲痛苦壓抑的悶哼。
守在殿門口的老太監張德海臉色一白,想進去,又硬生生止住腳步,臉上滿是驚懼與爲難。
顧雲溪不再猶豫。
她提裙,徑直想要闖進去。
"顧行走,不可!"
張德海顫聲攔住她,"陛下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
"讓開。"
顧雲溪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可是——"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夾雜着器皿摔碎的清脆回響。
顧雲溪不再猶豫,推開張德海,直接闖入內殿。
眼前的景象讓她心頭一震。
內殿的龍涎香混雜着淡淡的血腥氣。
蕭臨面色慘白,高大的身軀蜷縮着倒在御案旁,嘴角溢着暗紅的血跡。
他身上明黃色的常服被冷汗浸透,鮮血順着他緊抿的唇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地上,是摔得粉碎的藥碗和一灘深褐色的藥汁。
他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
那雙平日裏深沉的鳳眸,此刻充滿暴戾與瘋狂。
"誰準你進來的?"
他抓起手邊的一方鎮紙,用盡全身力氣朝她砸了過來!
鎮紙擦着顧雲溪的臉頰飛過,重重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悶響。
"滾出去!"
聲音沙啞可怕。
顧雲溪沒有理會那個"滾"字,也無視那要將她撕碎的目光。
她迎着他的怒火,快步上前。
"陛下龍體安危,系天下之福,亦系臣女身家性命。"
她的語氣平靜而堅定,與他的暴怒形成鮮明對比。
蕭臨想推開她,手抬到一半,卻渾身脫力地垂下。
就在這時,外殿的張德海問道:"顧行走,陛下如何了?"
顧雲溪感到手腕一緊,蕭臨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冰冷。
顧雲溪意會,淡然回道:"無事,陛下只是勞累過度,你們都退下,守好殿門,不許任何人靠近。"
病痛與高熱,讓他緊繃的意志出現了裂縫。
顧雲溪將他半扶半抱地安置在平日裏小憩的軟榻上,蕭臨便陷入了昏沉。
他眉頭緊鎖,身體因痛苦而微微顫抖,在夢魘中掙扎。
就在這時,顧雲溪聽到了。
那不是平日裏冷酷算計的帝王心聲,而是破碎的、帶着血淚的嗚咽。
【母妃……】
【別喝……那酒裏有毒……】
稚嫩孩童的哭喊在她腦海裏回蕩。
【對不起……是臨兒沒用……護不住你……護不住……】
顧雲溪的手指尖一顫。
她透過眼前這個暴戾的少年帝王,看到了一個無助的孩童,正跪在冰冷的宮殿裏,眼睜睜看着最愛的人飲下毒酒,卻無能爲力。
原來,他那深入骨髓的偏執與狠戾,都源於此。
原來,他坐擁天下,卻夜不能寐。
【太後……爲什麼……】
心聲戛然而止,蕭臨的呼吸變得愈發急促,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顧雲溪心神震動,她的目光掃向地上那攤深褐色的藥汁,又看向榻上因痛苦而蜷縮的蕭臨。
一個可怕的念頭,揭開了所有的謎團!
【是毒……】
【不是急症,是日積月累的慢性毒藥!】
【他的母妃死於毒酒,而他自己,正日復一日地,飲下太後親賜的"湯藥"……】
顧雲溪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四肢百骸都變得冰冷。
這分明是溫水煮蛙,一場長達數年的無聲謀殺!
就在她驚駭欲絕之時,另一道心聲,冰冷、怨毒、卻又無比清醒地在她腦中響起。
那是屬於帝王蕭臨最深處的咆哮:
【朕知道……朕當然知道這是什麼……】
【不喝,他們如何安心?不病,他們如何放鬆警惕?】
【這一碗碗的毒,是朕的催命符,也是朕的護身符!母妃,再等等……等臨兒將他們的爪牙一一拔除幹淨,再來向他們討還這筆血債!】
這幾句心聲,比他吐出的鮮血更讓顧雲溪震撼。
他不是不知,他是太知!
他不是無能,他是隱忍!
斬殺李從善,是他拔掉的第一顆獠牙。
而日復一日地飲下這碗毒藥,是他給自己披上的完美僞裝!
用自己的性命和痛苦,去麻痹敵人,去換取反擊的時間!
顧雲溪看着榻上那個看似脆弱的少年。
他不是沒長大的孩子,他分明是一頭懂得收斂爪牙和殺氣的孤狼,在黑暗中舔舐傷口,只爲等待致命一擊!
她心中的憐憫,瞬間被一種更爲復雜的情緒所取代——那是混雜着驚懼、欽佩,以及……
令人膽寒的同謀感。
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又倒來一杯溫水,扶着他,將杯沿遞到他的唇邊。
蕭臨混沌的意識被一絲溫潤喚醒。
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裏映出的,是顧雲溪平靜的側臉。
殿內的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沖淡了她平日的疏離與鋒芒。
他習慣性地戒備,審視着她,想從她臉上找出算計或異樣。
可他什麼都沒看到。
那一刻,他聽見的,是屬於顧雲溪的心聲,平靜得像一汪深潭,卻在他心底掀起波瀾。
'憐憫?
不……
這頭孤狼不需要憐憫。
他需要的,是另一頭能與他並肩撕碎敵人的狼。
好一個……
以身爲餌,與狼共舞。
蕭臨,你我,才是一路人。'
沒有恐懼,沒有算計,沒有野心,亦沒有憐憫。
只有,棋逢對手的……
了然。
那一瞬,蕭臨緊繃的心髒緩緩鬆開。
他愣住了。
他堅固的心防,在這一刻,竟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縫。
他一直以爲,顧雲溪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
可現在,他才明白,這把刀,不僅有鋒芒,更有與他同源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蕭臨恢復了些許力氣,靠着榻,氣息依舊不穩。
他看着垂首立在一旁的顧雲溪,沙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在試探。
"你都……聽到了?"
顧雲溪緩緩搖頭,聲音平淡無波:"陛下累了,臣女方才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到。"
蕭臨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復雜難明的心聲在顧雲溪腦海中響起。
【是真不知,還是……連朕的脆弱,也被她算計成了棋子?】
他忽然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北境守將陳武通敵的密信,就在鎮國公府,'海納百川'的牌匾之後。"
蕭臨的聲音恢復了幾分帝王的清冷與決斷。
"那封信,朕要你,親自去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