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凝固的鮮血,沉沉籠罩着青州府西城。
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掙扎着湮沒在鱗次櫛比的破敗屋檐後,將天地間最後的光明也一並拖入深淵。
喧囂與活氣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界限阻隔,越往西行,周遭便越發死寂,唯有穿堂而過的冷風,帶着刺骨的寒意,嗚咽着卷起地上的紙錢與灰燼。
空氣中的腐敗氣息也越發濃重,混雜着垃圾堆積的酸臭、積水滋生的黴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衰敗生命的沉沉死氣。
沈禾苗與蕭景明一前一後,穿行在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巷道中,腳下的青石板路早已被經年的污穢覆蓋,失去了原本的顏色,踩上去發出黏膩而令人不安的聲響,在絕對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前面就是養濟院。”蕭景明倏然停步,低沉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同時伸出手臂,穩穩攔在沈禾苗身前,這是一個充滿保護意味的姿態。
她順着他示意的方向凝眸望去,心頭不由一緊。
只見一座高牆深院孤零零地矗立在巷尾最陰暗的角落,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
牆體由巨大的青石壘成,斑駁不堪,爬滿了幹枯的藤蔓,如同垂死老者手臂上虯結的血管。
牆頭更是密密麻麻地插滿了尖銳的碎瓷與烏黑的鐵荊棘,在漸暗的天光中泛着森冷而拒人千裏的光澤。
兩扇厚重的包鐵木門緊閉着,門上巨大的銅環鏽跡斑斑,與其說這裏是救濟貧病、彰顯仁政的場所,不如說更像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甚至…某種陰森的祭壇。
更令她心驚的是,隨着距離接近,空氣中彌漫的那股復雜味道也越發鮮明——劣質草藥的苦澀如同蹩腳的僞裝,勉強掩蓋着某種東西燒焦後殘留的糊味,而在那一切之下,一絲若有若無、卻異常執拗的腥甜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鑽入鼻腔。
這味道,與陸桓房中殘留的“赤鱗蓮”味道如出一轍,只是更加駁雜,也更加…濃烈。
“守衛不對勁。”蕭景明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武者特有的警覺。
沈禾苗凝神望去,養濟院門口如同雕塑般站着四個壯漢,雖穿着官差的服飾,但站姿僵硬得不像活人,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失去了所有靈魂的光澤,只是兩潭死水。
更詭異的是,他們的太陽穴都異乎尋常地高高鼓起,顯然是修煉外家功夫到了相當火候的高手,可脖頸至衣領遮掩下的皮膚,卻隱約可見細密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紅線——那形態與顏色,與陸桓發病時的症狀極爲相似,只是顏色更淡,分布卻更加規整,仿佛…是某種被刻意控制下的穩定狀態。
“像是被人以特殊法門控制了心神,身體成了空殼。”沈禾苗輕聲道,識海中的青藤微微顫動,傳遞來清晰無誤的警惕與排斥情緒,“他們身上的蓮毒比陸公子淺,但更加…馴服。像是被圈養的牲畜,而非爆發的病患。”
“能繞過他們嗎?”蕭景明側頭問道,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着周圍環境可能的潛入點。
沈禾苗緩緩搖頭,目光鎖定那些守衛頸間的紅線:“繞不過。牆頭布置絕非尋常,必有蹊蹺。而且,我必須近距離觀察,才能確定他們身上的蓮種寄生到了什麼程度,這關乎我們後續的判斷。”
她說着,動作麻利地從隨身烏木醫箱的中層取出一方素白棉布,展開,裏面整齊排列着長短不一、寒光閃閃的銀針。
她指尖微動,選中三枚中號銀針,隨即屏息凝神,悄然引動識海青藤,逼出三滴晶瑩剔透、飽含生機的碧綠色汁液,細細塗抹在針尖之上。
那汁液一遇金屬,竟如同活物般迅速滲入其中,轉眼間,三枚銀針的針身都泛起了淡淡的、卻不容忽視的碧色光暈,在昏暗中流轉。
“你要做什麼?”蕭景明注意到她的動作,下意識握住她的手腕,觸手只覺一片冰涼,帶着薄汗。他眉頭微蹙,眼中是不贊同的擔憂。
“放心,”沈禾苗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而堅定,帶着醫者特有的悲憫與決斷,“只是暫時阻斷蓮種對他們心神的控制。針尖所附青藤之氣,可暫時隔絕那邪火與宿主之間的聯系。他們…也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我不能,也不願傷他們性命。”
蕭景明沉默地凝視她片刻,她眼底的堅持如同磐石,無可轉移。他終於緩緩鬆手,沉聲道:“好。我替你掩護,務必小心。”
夜色漸濃,最後一絲天光也被貪婪的黑暗吞噬,烏雲徹底遮沒了殘月,四下裏伸手難辨五指,正是行動的好時機。
蕭景明如鬼魅般無聲掠出,身法快得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
他精準地踢動了巷口一堆廢棄的瓦礫,發出“譁啦”一聲不算響亮、但在死寂中足夠引人注意的響動。
果然,守在門前的四個壯漢中,靠外的兩個立刻機械般地轉頭,空洞的目光投向聲音來源處。
就在這一瞬間,沈禾苗動了。
她的身形如風中柳絮般輕盈,借着夜色的完美掩護,悄無聲息地貼近另外兩個仍面向院門的守衛。
手中那兩枚浸染了青藤汁液的銀針,在濃稠的黑暗中劃過兩道幾乎肉眼無法捕捉的碧色軌跡,精準無比地刺入他們頸後督脈要穴——“啞門穴”!
針尖入穴的刹那,兩名守衛身體猛地一震,眼中那令人不適的空洞神色驟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間的茫然與恍惚,仿佛大夢初醒,隨即眼皮耷拉下來,身體失去所有支撐,軟軟倒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另外兩個被蕭景明引開注意力的守衛聞聲猛地回頭,還未來得及發出警報或做出反應,沈禾苗已如法炮制,身形旋轉間,又是兩針出手,快如閃電!
碧光一閃而逝,最後兩名守衛也僵立原地,隨即頹然倒地。
四個守衛轉眼間全部倒地昏厥,院落門前重歸死寂。
“快,他們最多昏迷一刻鍾。”沈禾苗低聲道,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略顯急促。連續動用青藤之力對心神的消耗不小,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蕭景明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再無異狀,也未驚動院內其他人,這才與她交換一個眼神,一同上前,用力推開了養濟院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絕陰陽的鐵門。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門內的景象,隨着逐漸擴大的門縫映入眼簾,讓見多識廣的兩人同時倒吸一口冷氣,心直往下沉。
院中彌漫着難以形容的復雜氣味——濃重到刺鼻的草藥味、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還有…肉體輕微腐爛的惡臭,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屏障。
借着廊下幾盞昏黃如豆、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氣死風燈的光芒,可以看到數十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如同牲口般被粗重的鐵鏈鎖在院中固定的石樁或木柱上。
他們或坐或臥,姿態扭曲,眼神無一例外地空洞無物,喉間間歇性地發出無意識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下,隱約可見蓮瓣狀的赤紅色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緩緩遊走,時明時暗,節奏詭異,仿佛在與某種未知的存在同頻呼吸。
“這就是…‘輕症區’…”沈禾苗喃喃道,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握着醫箱帶子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
這些人的症狀與陸桓發病時有相似之處,但顯然被某種更爲陰損的藥物或手段強行壓制着,保持着一種令人不安的、死水般的“平靜”。
這非但不能讓人安心,反而更像是在積蓄着某種更可怕的爆發。
然而,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景象,還隱藏在院落後方——
那是一排低矮、壓抑的石室,如同墳墓般整齊排列,深深嵌入陰影之中,仿佛連光線都不願眷顧。
每間石室都裝着比院門更加厚重的鐵門,門上僅開着一個巴掌大小、柵欄密布的小窗,如同監牢的窺視孔。
此刻,從那一個個小窗內,隱約可見扭曲的人影在晃動,間或傳來指甲刮擦石壁的“沙沙”聲,或是被堵住嘴巴後發出的、沉悶而痛苦的嗚咽。
沈禾苗強忍着胃部的不適與內心的憤怒,一步步走近其中一扇鐵門,踮起腳尖,透過那狹小的窗口向內望去——
只看了一眼,她便猛地後退半步,一股寒意夾雜着惡心直沖喉頭,被她強行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