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陽光裹着層薄薄的暖意，懶洋洋地透過體育館頂端的菱形天窗斜斜切下來，在打蠟的木地板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那些光斑隨着偶爾掠過的雲影輕輕晃動，像一群被驚擾的金色小蝴蝶，忽閃着翅膀在球員球鞋碾過的地方跳着碎步。
高一（5）班和（3）班的籃球賽正卡在最較勁的當口。場邊的啦啦隊嗓子都喊得發啞，加油聲混着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呀”聲，撞在體育館的金屬看台上又彈回來，嗡嗡地裹着人。電子記分牌的紅光在頭頂明明滅滅，58平的數字像兩顆燒紅的釘子，死死釘在屏幕上。最後一節的計時器跳動着，2:01、2:00……紅色的秒數在燈光下晃得人眼暈，連帶着場邊同學攥緊的拳頭都泛了白。
程晏川弓着背喘氣，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得黏在額角，發梢還掛着亮閃閃的汗珠，順着下頜線滑下來，砸在深色球衣上洇出個小小的溼痕。他盯着3班控球的球員，運動鞋的橡膠底在地板上碾出半圈白印，掌心的汗讓籃球的紋路都變得滑溜溜的。當計時器跳成1:45時，3班的中鋒突然一個轉身，籃球擦着程晏川的指尖飛出去，帶着風聲砸向籃筐——籃板“哐當”響了一聲，球在籃圈上轉了兩圈，陽光恰好掠過金屬籃網，晃得人眯了眯眼，下一秒，那橙紅色的球終於“噗通”落進了網窩。
場邊瞬間炸開一片尖叫，3班的同學幾乎要掀翻看台。程晏川抹了把臉，汗水混着掌心的潮氣蹭在臉頰上，倒覺得那點十二月的陽光突然有了溫度，燙得人心裏又急又躁。他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球，指腹按在球面的紋路裏，能清晰地摸到上面殘留的、屬於隊友的汗溼痕跡。
蘇意歡抱着兩瓶冰鎮礦泉水站在場邊，指尖被瓶身的涼意浸得有些發麻，掌心卻沁出薄薄一層汗。林薇薇在旁邊扯着嗓子喊，聲音幾乎要掀翻體育館的頂：“程晏川！7號沖啊！把他們打趴下！”
程晏川穿的紅色球衣被汗水浸得發深，7號的白色數字在後背鼓脹的肌肉線條上起伏。他剛像道紅色閃電般斷下對方後衛的球，運球突破時被人從側面猛地一撞，整個人失去平衡，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塊石頭砸進水裏。
“程晏川！”蘇意歡的心跳瞬間竄到嗓子眼，手裏的礦泉水瓶差點脫手，身體下意識地往前沖了兩步，被旁邊的同學擋住才停住。
場邊的驚呼浪一樣涌過來，裁判的哨聲尖銳地劃破喧鬧。程晏川趴在地上沒動彈，7號球衣後背沾着道灰黑色的擦痕，像只折了翅膀的紅鳥。他的隊友趙雷蹲下去想扶他，卻被他抬手揮開，手背的青筋因爲用力而微微凸起。
就在這時，他忽然抬起頭，額前被汗水濡溼的碎發貼在皮膚上，目光像精準的雷達，穿過攢動的人頭、揮舞的加油棒，直直落在蘇意歡身上。她手裏還舉着那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陽光順着瓶身的弧度折過來，在她臉上投下道晃眼的光。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程晏川撐着地板猛地坐起來，再用手臂一撐，居然硬生生站了起來。膝蓋顯然傷得不輕，他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右手下意識地往膝蓋上按了按，卻很快鬆開，脊背挺得筆直。他朝蘇意歡的方向勾了勾嘴角，那笑容裏帶着點熟悉的痞氣——左邊嘴角比右邊高些，還有種不服輸的倔強，像頭不肯低頭的小獸。
“繼續！”他沖裁判揚了揚下巴，聲音有點啞，卻透着股狠勁。拍趙雷肩膀時，指尖因爲用力而泛白。
比賽重新開始的哨聲一響，程晏川像被點燃的引線。他繞開防守隊員的動作比剛才更迅猛，膝蓋的疼痛似乎反而成了燃料，每一次變向、傳球都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絕。最後十秒，趙磊的高空傳球帶着旋轉飛過來，他在對方兩名隊員的夾擊下猛地縱身躍起，身體在空中劃出道漂亮的弧線——
“砰！”籃球穿過籃網的聲音清脆得像破冰，絕殺！
場邊瞬間炸開雷鳴般的歡呼，林薇薇激動地跳起來，抓住蘇意歡的胳膊使勁晃，指甲差點嵌進她肉裏：“贏了！我們班贏了！程晏川太神了！”
程晏川落地時沒站穩，踉蹌着退了兩步才扶住籃球架，卻第一時間撥開圍上來的同學，像顆紅色的炮彈直沖場邊。他沖到蘇意歡面前，額角的汗珠順着下頜線往下滾，滴在紅色球衣的領口，洇出片深色的溼痕，露出鎖骨處細密的汗珠。沒等她說話，他已經搶過她手裏的礦泉水，擰瓶蓋的動作因爲脫力而有點抖，“啪”地擰開後猛灌了大半瓶。
“你沒事吧？膝蓋……”蘇意歡看着他泛紅的膝蓋，說話時聲音都有點發緊。
“沒事。”他把空瓶往旁邊的垃圾桶一拋，弧線漂亮，瓶身撞在桶壁上發出“哐當”聲。他喘着氣笑，白牙在汗溼的臉上格外晃眼，“看到沒？剛才那個三分，帥不帥？”
“帥。”她點點頭，目光還是黏在他的膝蓋上，那裏的紅痕好像更明顯了，“去醫務室看看吧，我看你站着都費勁。”
“去什麼去。”他彎腰系了系鬆開的鞋帶，動作幅度不大，卻能看見他額角滲出的冷汗，“冬天擦藥油涼颼颼的，回家貼塊膏藥就行。”他忽然湊近半步，身上的汗水味混着淡淡的洗衣粉香飄過來，平時覺得有點沖，此刻卻奇異地讓人安心。“請你吃冰棍，慶祝一下。”
“現在是冬天。”蘇意歡忍不住提醒，卻被他不由分說地拉住胳膊往體育館外走。他的步伐有點瘸，卻走得飛快，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校服袖子傳過來，燙得她胳膊發麻。
學校門口的便利店暖黃的燈光亮着，程晏川讓她在門口等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跑進去，很快舉着兩支草莓味冰棍出來。包裝紙被他捏得有點皺，遞過來時，她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冰涼又帶着點汗溼的黏。他自己已經撕開包裝咬了一大口，冰得“嘶”了一聲，眉毛都皺成了小老頭，卻還逞強似的嚼着。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蘇意歡看着他孩子氣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彎起來，咬了口冰棍，冰涼的甜意在舌尖化開，帶着點草莓的酸，忽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沒那麼冷了。她偷偷瞥他的膝蓋，牛仔褲上那塊灰漬旁邊，隱約透出點深色的印記，心裏又揪了一下。
“真不用去醫務室啊？”她又問，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刮走。
“真不用。”他把最後一口冰棍塞進嘴裏，說話含糊不清，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鬆鼠，“以前跟人打野球，摔得比這狠多了，膝蓋蹭掉塊皮，照樣接着打。”他忽然停下腳步，從校服口袋裏摸出個東西，在手心裏攥了攥才遞過來——是枚銀色的籃球形狀紀念幣，邊緣磨得有點發亮，上面刻着個小小的“7”，是他的球衣號碼。
“什麼呀？”蘇意歡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金屬，就被他塞進掌心，還特意用指腹按了按。
“謝禮。”他的指尖帶着冰棍的涼意，卻燙得她心尖發顫，“謝你剛才站在場邊，沒走。”
蘇意歡捏着那枚硬幣，指腹摩挲着上面凹凸的紋路。忽然想起他摔倒時望向自己的眼神，像溺水時抓住的浮木；想起他爬起來時，膝蓋在地板上蹭出的傷痕；想起他搶過礦泉水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原來這個總愛梗着脖子裝酷的少年，也會在意場邊有沒有那個舉着水的人，有沒有雙看着他的眼睛。
走到小區門口的梧桐樹下，程晏川忽然停下腳步，彎腰系鞋帶。蘇意歡站在他身後半步，清楚地看見他牛仔褲的膝蓋處，滲出點淡淡的紅，像朵不小心滴在布上的紅梅。心裏“咯噔”一下，剛要開口，卻被他搶先抬起頭，臉上掛着慣常的痞笑：“對了，明天記得給我帶塊膏藥，我家好像沒有了。”
“好。”她點點頭，看着他故意挺直的背脊，還有扶着樹幹才站穩的手，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趕緊低下頭假裝看地上的落葉。
程晏川沖她揮揮手，轉身往樓道走，步伐明顯比剛才慢了些，每下台階都有點遲疑，紅色球衣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晃悠悠的像片要掉的葉子。蘇意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口，手裏的硬幣被體溫焐得溫熱，上面的“7”字硌着掌心，像個小小的、滾燙的印記。
晚自習的預備鈴響過，教室裏靜悄悄的，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蘇意歡從書包側袋摸出那盒麝香壯骨膏，偷偷塞進程晏川的桌肚。他是在第二節自習課發現的，當時正轉着筆發呆，手伸進桌肚摸練習冊，摸到個方方正正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挑了挑眉，轉過來沖她壞笑，口型無聲地說：“謝了，小同桌。”
“記得貼。”她低頭假裝看數學題，耳尖卻紅得快要滴血，連帶着後頸都有點發燙。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攤開的練習冊上投下塊方形的亮斑。蘇意歡翻開筆記本，在最後一頁的空白處，用鉛筆輕輕畫了個小小的籃球，旁邊歪歪扭扭寫着“7號”。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裏，她忽然覺得，這場籃球賽的絕殺，好像不止贏了比分那麼簡單。
至少，它讓她知道，原來有人會爲了場邊那個舉着水的身影，忍着膝蓋的疼，拼盡全力站起來，投進那個最漂亮的球。
她摸了摸校服口袋裏的硬幣，冰涼的金屬貼着掌心，卻暖得像顆小小的太陽，把心裏的某個角落，烘得軟軟的、暖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