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風裹着碎雨，斜斜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細密的“噠噠”聲，像有誰在用指尖輕輕叩門，又像無數只小螞蟻在爬。蘇意歡把自己裹在棉被裏，米白色的棉被邊緣有點起球，領口的絨毛蹭着下巴，軟乎乎的，卻擋不住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意。她蜷着腿，膝蓋抵着胸口，像只受驚的小獸，還是覺得冷，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額頭燙得厲害，像是貼了塊燒紅的烙鐵，連帶着眼皮都重得抬不起來，像粘了層膠水。床頭櫃上的體溫計閃着紅光，那串數字——39度2，亮得有些刺眼，她瞥了一眼就趕緊閉上眼，睫毛顫巍巍地抖，像被雨打溼的蝶翅，沾着溼漉漉的水汽。
客廳裏傳來母親打電話的聲音，隔着一扇門，話語變得有些模糊，像隔着層棉花，只聽得出語氣裏的焦急。“……嗯，燒到快四十度了，吃了藥也沒退……剛吃了藥睡下，呼吸還挺沉……好，我知道了，麻煩你了李老師，等她好點我讓她給您回電話……” 尾音拖得長長的，帶着點哽咽，混着窗外的風雨聲，讓這灰蒙蒙的天更添了幾分沉悶，像塊浸了水的抹布壓在心上。
被子裏的空氣漸漸變得燥熱，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蘇意歡把臉往枕頭上埋了埋，聞到一股淡淡的藥味——是下午母親喂她喝退燒藥時，灑在枕套上的那點，苦苦的，混着枕套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倒也不算難聞。她迷迷糊糊地想，原來發燒的時候，連窗外的天都會跟着變成灰撲撲的，連風裏都帶着點苦，像喝了沒放糖的中藥。
“老師說讓你好好休息，作業等病好了再補，不着急。”母親走進來，把溫水和藥片放在床頭的小幾上，杯底和桌面碰撞發出輕響，“我讓隔壁程阿姨幫忙照看下你，媽媽下午還要去趟單位，有個緊急會議推不掉，很快就回來。”
蘇意歡迷迷糊糊地點頭，意識在退燒藥的作用下漸漸模糊，眼皮像粘了膠水。半夢半醒間，好像聽見隔壁傳來開關門的聲音，“砰”的一聲，還有程晏川被他媽訓斥的嗓門，隔着牆有點發悶：“讓你多穿點，非不聽，穿個薄衛衣就往外跑，不生病才怪……”後面的話漸漸聽不清了，她像墜入了棉花堆，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窗簾被拉開道縫，初冬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光帶，裏面浮動着細小的塵埃。床頭櫃上多了個粉色的保溫桶，桶身上印着只小熊圖案，旁邊壓着本熟悉的筆記本——是程晏川的課堂筆記，封面被他畫了只歪歪扭扭的狗，說是“鎮本神獸”。
蘇意歡撐起身子，頭還有點暈，她靠着床頭坐好，指尖剛碰到筆記本封面，就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程阿姨端着碗白粥走進來，粥香混着點鹹菜味飄過來，她笑着說：“歡歡醒啦？感覺好點沒？這筆記是小川讓你前桌林薇薇帶給你的，特意交代要放在你床頭櫃上，說怕你落下功課，跟不上進度。”
她翻開筆記本，扉頁上用黑色水筆畫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眼睛畫成了兩個圓括號，嘴角卻翹得老高，幾乎要咧到耳朵根，旁邊寫着行張揚的字：“快點好起來，沒人借我抄作業了，數學老師又要瞪我了。”
筆尖劃過紙頁的力度很重，有些地方甚至戳破了紙，透着股別扭的認真，像個嘴硬的小孩在說“我才不關心你”。蘇意歡的指尖撫過那個笑臉，指腹蹭過粗糙的紙頁，忽然想起他被老師罰站時，也是這樣梗着脖子不肯認錯，卻會偷偷朝她眨眼睛的樣子，心裏像被溫水泡過，軟軟的，帶着點微燙的暖意。
保溫桶裏是紅糖姜茶，打開蓋子時還冒着白氣，帶着溫熱。蘇意歡舀了勺喝，辛辣的味道竄進鼻腔，嗆得她打了個噴嚏，卻沒讓她皺眉——她記得程晏川最討厭姜味，上次林薇薇給他遞姜糖，說能預防感冒，被他嫌惡地丟進了垃圾桶，還嘟囔着“比中藥還難喝”。這杯姜茶裏放了不少紅糖，甜絲絲的壓過了姜的辛辣，顯然是特意調過的。
下午三點，門鈴忽然響了，“叮咚”一聲，在安靜的屋裏格外清晰。蘇意歡披着外套去開門，門口卻空無一人，只有個牛皮紙信封放在腳墊上，信封邊角有點磨破了，上面用鉛筆寫着她的名字，字跡張揚得很，是程晏川的筆跡。她撿起來拆開，裏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物理試卷，卷首還放着張便籤：“老師今天講的重點全在這了，錯題我標了紅筆，步驟寫得很清楚，看不懂的等你回來問我，保證比老師講得明白。”
字跡還是那麼張揚，筆畫飛出去老遠，卻在“問我”兩個字上用了加粗的筆畫，墨色深得像要透紙而出。蘇意歡捏着試卷，指腹蹭過那兩個字，忽然想起上周物理測驗，他把小抄塞進自己桌肚時，眼裏帶着點緊張又故作鎮定的樣子，臉頰有點發燙，像被剛才的姜茶暖過。
傍晚母親回來時，看見她捧着筆記本在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讓她有點驚訝，忍不住打趣：“晏川這孩子，看着吊兒郎當，心思倒細。剛才我在樓下遇見他，背着書包剛放學，還特意問你燒退了沒，我說好多了，能起來看書了，他才肯回家，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咱們家窗戶好幾眼。”
蘇意歡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她低頭假裝看筆記，眼角的餘光卻瞥見窗外——程晏川家的陽台上，晾着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藍白色在風裏獵獵作響，像面小小的旗幟，水珠順着衣擺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積起小小的水窪。
第二天早上，蘇意歡的燒終於退了，體溫計顯示37度1，額頭也不燙了。她背着書包走出家門時，正撞見程晏川從樓道裏出來。他穿着件黑色羽絨服，拉鏈拉到最頂端，把半張臉都埋在領子裏，只露出雙含笑的眼睛，睫毛上還沾着點水汽。看見她時挑了挑眉：“病好了？臉色看着還行，沒昨天我媽說的那麼嚇人。”
“嗯。”她點點頭，看見他手裏拿着兩個肉包，油紙袋被熱氣熏得有點溼，還冒着白氣，肉香混着點面香飄過來。
“喏，給你。”他把其中一個塞進她手裏，紙袋有點燙，“剛買的，張記的，他家肉多餡足，你病剛好，吃點熱乎的。”
“謝謝。”蘇意歡咬了口包子，溫熱的肉汁在舌尖漫開來，鮮得有點燙嘴，她忽然想起他扉頁上的笑臉，忍不住笑了，“你的筆記我看了，寫得很清楚，謝謝。”尤其是物理公式，比課本上的還容易懂。
“謝什麼，”他啃着包子往前走，白球鞋踩在積水裏，濺起小小的水花，打溼了褲腳也不在意，“別忘了，你還欠我好幾本作業沒抄，數學練習冊後面的附加題，我還等着抄你的呢。”
“誰要給你抄作業。”她紅着臉反駁，腳步卻加快了些，跟上他的步伐，兩人的影子在晨光裏並排前行，忽長忽短。
教室裏，林薇薇看見蘇意歡進來，立刻從座位上彈起來，湊過來：“你可算來了！昨天你沒來，程晏川一節課問我八遍‘蘇意歡今天來不來’，‘她燒退了沒’，煩都煩死了，跟個老媽子似的。”
程晏川從外面打水回來，聽見這話，隨手扔過來塊橡皮：“閉嘴，寫你的作業去，小心英語老師又抽你背課文。”
蘇意歡翻開筆記本，發現他昨天的筆記寫得格外認真，連老師隨口提的“這個考點去年考了，今年可能還考”都標了重點符號，用紅筆圈了起來。她翻到扉頁，那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在晨光裏顯得格外生動，像活了過來，忽然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發燒，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課間操時，程晏川被物理老師叫去辦公室，說是“上次測驗的錯題要當面講解”。林薇薇趁機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我跟你說個秘密，昨天你沒來，程晏川把你的座位擦了三遍，用他自己的溼巾，還跟前排趙雷換了窗戶邊的位置，說怕你回來坐着涼，窗邊風大。”
蘇意歡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像有只小兔子在心裏蹦。她望着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樹枝在風裏搖晃，忽然想起程晏川羽絨服上淡淡的樟腦味，想起他塞給自己的熱乎乎的肉包，想起他筆記裏那個笨拙的笑臉，每一樣都帶着點小心翼翼的暖意。
程晏川回來時，手裏拿着兩張物理卷子，扔給蘇意歡一張：“老師說這張卷子適合你，上面有幾道題跟你上次錯的類似，錯題我都標好了，步驟也寫在旁邊了。”
“謝謝。”她接過卷子，看見上面用紅筆寫着小小的批注：“這裏用上周講的受力分析公式，笨死了，當時讓你記你還說‘太難了記不住’。”後面還畫了個吐舌頭的小人。
“笑什麼？”程晏川挑眉看她，手裏轉着筆，“難道我說錯了？你上次算錯就是因爲公式記錯了。”
“沒什麼。”她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彎了起來，像被陽光曬暖的花。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卷子上，把那些紅筆批注照得格外清晰，像一顆顆藏在字裏行間的糖，甜得恰到好處。
放學收拾書包時，蘇意歡從筆袋裏摸出顆水果糖，葡萄味的，是上次他翻牆出去買給她的那顆，她一直沒舍得吃，糖紙都被捏得有點皺了。她剝開糖紙塞進程晏川嘴裏，看着他愣住的樣子，笑着說：“謝禮，謝你的筆記和肉包，還有……紅糖姜茶。”她猜那姜茶是他讓程阿姨送來的。
程晏川嚼着糖，眼睛亮了亮，耳尖有點紅，含糊不清地說：“算你識相。”他背起書包往外走，腳步卻放慢了些，等她跟上來才並肩前行，影子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偶爾會交疊在一起。
暮色漸濃，路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灑在人行道上。蘇意歡看着兩人並排走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忽然覺得，這個初冬好像沒那麼冷了。至少，有人會在你生病時，用笨拙的方式告訴你：快點好起來，我在等你，像杯熱乎的紅糖姜茶，嗆得人有點想流淚，卻暖得讓人舍不得放下。
她偷偷看了眼程晏川，發現他正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嘴角卻偷偷勾着，像顆藏在羽絨服裏的糖，甜得不動聲色，卻讓整個冬天都變得溫柔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