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平安夜，空氣裏飄着雪粒子特有的清冽。經過上次那場沸沸揚揚的謠言風波，蘇意歡和程晏川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走廊裏遇見時，他會故意放慢腳步等她並肩，校服袖子偶爾蹭到一起，兩人都會像觸電般縮回手；晚自習她低頭刷題時，他轉筆的動作會輕許多，筆杆敲在桌面的“噠噠”聲都透着小心翼翼；甚至連林薇薇都抱着作業本湊過來，用胳膊肘撞她：“欸，你倆現在走路都快踩着同個影子了，說沒情況誰信啊？”
教室裏早早就彌漫開蘋果的甜香。課桌上堆滿了包裝精美的禮盒，紅的緞帶綠的紙，有的綴着閃片，有的系着蝴蝶結，在日光燈底下晃得人眼花。蘇意歡看着前排女生收到的蘋果花束——九個紅蘋果串成塔，裹着金箔紙，插在滿天星裏，誇張得像座小城堡——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她對這些花哨的儀式沒什麼期待，只想着今晚能早點回家，把物理卷子最後兩道大題啃下來。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窗外忽然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像揉碎的鹽粒。蘇意歡正對着一道拋物線發呆，忽然感覺頭頂一沉，有柔軟的絨毛蹭過耳朵，帶着點癢癢的觸感。她抬手一摸，摸到頂紅色的聖誕帽，絨球垂在額前。
“喂！”她摘下帽子往旁邊扔，正砸在程晏川胳膊上。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連帽衫，帽子沒戴，露出額前的碎發，被帽子砸中時也不惱，反而撿起來扣在自己頭上，帽尖歪歪扭扭地翹着，像只滑稽的紅耳朵兔子。
“節日快樂啊，小同桌。”他沖她挑眉，嘴角勾着慣常的痞笑，眼裏卻藏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放學鈴響時，雪下得密了些，窗外的世界已經蒙了層白。同學們抱着蘋果互相說着“平安夜快樂”，教室裏的喧鬧像潮水般退去，很快就空了。蘇意歡收拾書包時，手指觸到桌肚裏的硬東西——是個蘋果，用墨綠色的牛皮紙包着，系着根粗麻繩，打了個簡單的十字結，不像其他人收到的那樣花裏胡哨，倒像從哪個老雜貨鋪裏拎出來的。
她捏着蘋果掂了掂，指尖觸到包裝紙裏藏着的硬紙片，拆開一看，果然有張折疊的紙條。展開來，上面是程晏川那張揚的字跡，筆鋒帶着股橫沖直撞的勁兒：“畫我的話，能不能把我畫帥點？”末尾還畫了個齜牙咧嘴的小人，頭頂冒着三根呆毛，脖子上歪歪扭扭系着根領帶——一看就是他的手筆。
蘇意歡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捏着紙條微微發顫。蘋果的清香混着雪後的寒氣從窗縫鑽進來，她忽然想起上次翻牆時從他口袋裏掉出來的素描，想起他撿起畫紙時說“畫得不錯就是太呆”的痞笑，想起他當時耳尖偷偷泛起的紅。臉頰“騰”地一下熱起來，燙得像揣了個小暖爐。
“走了，還愣着？”程晏川背着書包站在教室門口，聖誕帽還戴在頭上，帽檐沾着片雪花，像落了顆糖霜。
“哦。”她慌忙把蘋果和紙條塞進書包側袋，抓起圍巾往外走，圍巾的流蘇掃過手背，有點癢。
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踩在上面發出“咯吱”的輕響。程晏川走在她旁邊，白球鞋碾過雪地，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偶爾會故意往她這邊踩，濺起的雪沫子沾在她的帆布鞋上。
“收到蘋果了嗎？”他忽然問，眼睛瞟向她鼓鼓囊囊的書包側袋，像只盯着魚幹的貓。
“嗯。”蘇意歡點點頭，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敢看他，“你呢？”
“當然，”他說得得意，下巴微微揚起，“隔壁班文藝委員送了我一大盒，包裝得跟蛋糕似的，夠吃到明年開春了。”
蘇意歡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圍巾，羊毛蹭過指尖，有點扎。她忽然想起桌肚裏那個樸實的蘋果——沒有閃片，沒有蝴蝶結，只有句別扭的調侃，卻比任何華麗的禮物都讓人心慌，像有只小鹿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走到小區門口的便利店，程晏川忽然停下腳步，朝玻璃門裏努努嘴：“進去暖暖？我請你喝熱飲。”
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照出來，映着貨架上五顏六色的聖誕糖果，還有掛在門口的鈴鐺。蘇意歡點點頭，跟着他推開門，風鈴“叮鈴”作響，像串碎掉的星星，驅散了滿身的寒氣。
老板娘系着紅色的圍裙，笑着遞過來兩杯熱可可，杯子上印着胖乎乎的聖誕老人：“平安夜特惠，買一送一，給你們年輕人的。”
程晏川接過來，把其中一杯塞給她，杯壁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過來：“拿着，算謝禮。”
“謝什麼？”她捧着杯子，掌心被暖得發僵。
“謝你上次給我貼膏藥啊，”他捧着熱可可，指尖在杯壁上畫圈，帽尖的雪花融成水珠，順着臉頰往下滑，滴在連帽衫的領口，“不然我膝蓋早廢了。”
蘇意歡抿了口熱可可，甜膩的暖流順着喉嚨往下淌，帶着點巧克力的微苦。她看着他低頭舔掉唇角奶沫的樣子，舌頭像小蛇一樣飛快地掃過，眼睛瞪得圓圓的，忽然覺得那個總愛裝酷的少年，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像沒長大的小狼崽。
“那個……”她猶豫着開口，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吹走，“我的桌肚裏，有個蘋果。”
程晏川的動作頓了頓，握着杯子的手指緊了緊，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卻故意板着臉，看向窗外的雪景：“哦，可能是誰送錯了吧，畢竟我人緣好，總有人搞錯座位。”
“紙條上畫的小人很醜。”她忍不住笑了，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偷偷鬆了口氣。
“哪醜了？”他立刻反駁，聲音都拔高了些，“那是藝術抽象派，懂不懂？畢加索的風格！”
窗外的雪還在下，把路燈暈成圈朦朧的黃，像塊融化的黃油。便利店的暖氣管“嗡嗡”作響，蘇意歡捏着溫熱的杯子，看着他因爲被反駁而微微漲紅的臉，忽然覺得這個平安夜格外暖和，連空氣裏都飄着甜甜的味道。
回到小區時，雪已經沒過腳踝，踩在上面能陷下去小半寸。程晏川在家樓下的梧桐樹下站定，忽然把書包往地上一放，蹲下去翻了半天，摸出個用紅布包着的東西，遞到她面前：“喏，回禮。”
是個巴掌大的木雕，刻的是只歪歪扭扭的貓，圓滾滾的身子，尾巴卷成圈，像極了他趴在桌上睡覺時縮成一團的姿勢。貓的脖子上還系着根紅繩，打得結有點歪，大概是他剛加上去的。
“你刻的？”蘇意歡驚訝地睜大眼睛，指尖輕輕碰了碰貓的耳朵，木頭的紋理硌着指尖。
“嗯，”他撓撓頭，帽尖的絨毛蹭着鼻尖，有點不好意思，“上次看見你素描本裏畫了只貓，就隨便刻了刻，不太好看……”
木雕的邊緣還很粗糙，能摸到未打磨光滑的毛刺，甚至有處刻歪了的爪子，卻透着股笨拙的認真。蘇意歡捏着那只木貓，忽然想起他打籃球時受傷的手指——骨節處還有道淺淺的疤痕，原來他是用那只手刻的，不知道被木刺扎了多少次。
“謝謝，我很喜歡。”她的聲音有點輕，卻很清晰。
“不客氣。”他往後退了兩步，踩在雪地裏朝她揮手，聖誕帽的絨球在風雪裏晃悠，“平安夜快樂，蘇意歡。”
“平安夜快樂，程晏川。”
看着他轉身跑上樓的背影，紅帽子在白雪裏格外顯眼，像顆掉在雪地裏的草莓糖。蘇意歡抱着木雕和蘋果走到家門口，打開門的瞬間，看見母親正往聖誕樹上掛彩燈，暖黃的光串繞在鬆枝間。
“回來啦？”母親笑着幫她拍掉肩上的雪，“剛才程阿姨來借糖，說晏川在房裏刻了一下午木頭，鋸子錘子響個不停，原來是給你做禮物了，這孩子還挺用心。”
蘇意歡的心跳又快了些，把木雕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就在台燈旁邊。她剝開那個平安果，果皮裂開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漫開來，帶着點雪後的涼意。那張塗鴉紙條被她夾在素描本裏，旁邊就是那張沒畫完的素描——畫裏的少年趴在桌上睡覺，她忽然想給畫裏的他添頂歪歪扭扭的聖誕帽，再畫個冒呆毛的小人在旁邊。
窗外的雪還在下，路燈的光暈裏浮動着細小的雪粒，像揉碎的銀河。蘇意歡翻開筆記本，在空白處畫了兩只並排的腳印，一只大一只小，都往遠處的光裏延伸，腳印旁邊還畫了片小小的雪花。
也許，這個平安夜最特別的禮物，不是華麗的蘋果花束，不是包裝精美的禮盒，而是那個帶着毛刺的木貓，是那句別扭的“畫帥點”，是雪地裏他紅着耳根說“送錯了”時的慌張，是他藏在痞笑背後的，笨拙又真誠的心意。
她摸了摸素描本裏的紙條，仿佛還能感受到他落筆時的力度，那張揚的字跡裏藏着的緊張，像那個總愛裝酷的少年，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漫不經心的調侃裏，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