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周,寒假前的期末考試像場沒打招呼的寒潮,裹着雪粒子席卷了整個年級。教學樓裏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連走廊裏的風都帶着凍人的涼意。蘇意歡抱着一摞復習資料從考場出來時,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剛走下三級台階,就看見程晏川靠在教學樓的羅馬柱上。他校服外套敞開着,露出裏面灰色的連帽衫,手裏轉着支黑色水筆,筆杆在指間溜得飛快,見她出來,轉筆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
“考得怎麼樣,小同桌?”他挑眉沖她笑,嘴裏叼着根薄荷味棒棒糖,透明的糖紙在陽光下閃着微光,連說話時飄出的白氣都帶着清清涼涼的味道。
“還行。”蘇意歡攏了攏圍巾,把半張臉埋進柔軟的毛線裏,指尖卻還在無意識地捻着衣角——最後一道數學大題的輔助線總覺得畫錯了,那個拋物線的開口方向,現在想起來還是別扭。
“放心,那題我也沒做出來。”程晏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邁開長腿走過來,伸手替她拂掉肩上沾着的細碎雪花,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脖頸,帶來一陣微麻的癢意,“寒假報補習班了嗎?我媽非逼着我去補數學,說再掉鏈子就沒收我籃球。”
“報了,在家附近圖書館旁邊的那個‘啓智’,我媽說那裏的老師講函數特別清楚。”
程晏川的眼睛瞬間亮了亮,像被雪光映透的玻璃珠,卻故意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巧了,我也在那。看來咱們緣分不淺啊,小同桌。”
蘇意歡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哪有這麼巧的事?她上周去報名時,明明聽前台老師說建築系重點班的學生都報了城西的補習班。看着他故作鎮定轉筆,卻不小心讓筆“啪嗒”掉在雪地上的樣子,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寒假的補習班比想象中更枯燥。窗外的雪下了又停,窗玻璃上結着層薄冰,講台上的老師講函數圖像像念經,程晏川在旁邊的草稿紙上偷偷畫小人,畫她扎着馬尾的側臉,畫老師頂着地中海發型的後腦勺,偶爾用胳膊肘輕輕碰她的手背,遞過來張寫着“好困,借我靠會兒”的紙條,字跡歪歪扭扭,末尾還畫了個打哈欠的小人。
第一天下課,蘇意歡剛走出補習班的門,就看見程晏川靠在路燈下等她。他把白圍巾繞了兩圈,只露出雙含笑的眼睛,睫毛上沾着點雪花,像落了層糖霜。
“走吧,鄰居。”他踢了踢腳下的積雪,雪沫子濺起來又落下,“我媽說雪天路滑,讓我跟你一起走,互相有個照應。”
蘇意歡知道這又是他的借口——兩家雖然住一個小區,卻分在東西兩棟樓,根本不順路。但她沒拆穿,只是加快腳步跟上他。雪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像誰在耳邊低聲哼着不成調的歌。程晏川走得很慢,刻意配合她的步子,有時還會停下來等她,假裝系鞋帶,其實是看她有沒有跟上。兩人的腳印並排印在雪地上,他的鞋碼比她大兩號,腳印也更深些,像只大兔子亦步亦趨地跟着只小兔子,可愛得讓人想笑。
“你看。”他忽然停下,彎腰指着地上的腳印笑,呼出的白氣模糊了他的側臉,“你的腳印好小,像貓爪子踩的。”
“那是因爲你腳大。”蘇意歡故意踢了腳雪,雪沫子濺在他的褲腿上,像撒了把鹽。
“喂!”他作勢要回踢,卻在抬腳時猛地收了力,只是輕輕碰了下她的鞋尖,像怕碰碎什麼似的。
路過街角的冰糖葫蘆攤時,程晏川忽然跑過去,跟戴着棉帽的大爺說了兩句,回來時手裏舉着兩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糖殼在陽光下閃着琥珀色的光。他遞了一串給她:“喏,獎勵。”
“獎勵什麼?”蘇意歡接過時,指尖碰到他的,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手。
“獎勵你陪我走雪路啊。”他咬了口山楂,酸得五官都皺到了一起,眼睛眯成條縫,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糖渣沾在嘴角也沒察覺。
冰糖葫蘆的甜裹着酸在舌尖漫開來,蘇意歡看着他被凍得發紅的鼻尖,忽然想起補習班他偷偷畫的小人——有個扎着馬尾的女生舉着串冰糖葫蘆,旁邊的男生被酸得齜牙咧嘴,旁邊還寫着“小同桌吃酸的樣子肯定很可愛”。她忍不住笑出聲,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糖渣,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時,兩人都頓了頓。
“謝、謝謝啊。”程晏川的耳尖紅了,低頭假裝專心啃冰糖葫蘆,聲音有點含糊。
第二天下課,雪下得更大了,鵝毛似的雪花漫天飛舞。程晏川不知從哪摸出副灰色的毛線手套,塞給她一只:“戴上,看你手凍的,都紅成胡蘿卜了。”
“那你呢?”蘇意歡看着他空着的左手,指尖凍得發紅,像熟透的櫻桃。
“我火力旺,不怕冷。”他晃了晃沒戴手套的手,卻下意識地往袖子裏縮了縮。
蘇意歡沒說話,把自己口袋裏的另一只粉色手套塞給他:“一人一只,這樣公平。”
他愣了一下,接過手套笨拙地戴上,左手黑右手粉,看起來有點滑稽。兩人並肩走着,雪落在傘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偶爾指尖碰到一起,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讓蘇意歡的心跳漏了半拍,臉頰也跟着發燙,比手裏的暖寶寶還要熱。
“下周補習班結課,去看電影嗎?”程晏川忽然問,眼睛盯着地上被踩亂的腳印,不敢看她,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吹走。
“什麼電影?”
“就那個新出的科幻片,聽說特效特別棒。”他踢着腳下的雪,雪沫子沾在褲腿上,“林薇薇他們也去,說人多熱鬧,還能湊個團體票。”
蘇意歡知道他是怕她拒絕,才把同班的林薇薇搬出來當借口——林薇薇昨天還跟她說,寒假要去鄉下外婆家,根本不可能去看電影。她低頭看着兩人交疊在雪地上的影子,輕聲說:“好啊。”
程晏川猛地抬頭,眼裏的笑意像炸開的煙花,亮得驚人,比頭頂的雪光還要晃眼。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咧着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補習班結課那天,雪終於停了,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灑下來,在雪地上映出斑駁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程晏川提着兩袋炒栗子在樓下等她,牛皮紙袋還冒着熱氣,能聞到甜甜的栗香。他把栗子塞給她一袋,自己抓了一把,低着頭慢慢剝着,指甲縫裏沾了點褐色的栗殼。剝了半天,挑出最圓最飽滿的那顆,遞到她嘴邊。
“啊。”他像喂小動物似的,聲音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蘇意歡紅着臉咬過來,栗子的甜混着他指尖殘留的溫度,在舌尖漫開來,暖得連心裏都甜甜的。她看見他自己剝了顆碎的,卻吃得一臉滿足,像得到了什麼天大的好處。
兩人踩着厚厚的積雪往家走,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哼一首輕快的歌。程晏川忽然彎腰,用手指在幹淨的雪地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眼睛是兩個圓括號,嘴角翹得老高,幾乎要碰到耳朵。
“你看,像不像我給你的那張紙條?”他抬頭看她,睫毛上還沾着點雪粒。
“比那個醜多了。”蘇意歡笑着踢了腳雪,卻故意把笑臉的嘴角踢得更高了些,像個得意的小月牙。
走到小區門口,程晏川忽然從書包裏摸出個東西,是個用雪捏的小兔子,耳朵長長的有點歪,眼睛是用黑筆點的兩個小黑點,雖然算不上精致,卻看得出來捏的時候很用心,連尾巴都捏成了個小圓球。
“結課禮物。”他把雪兔子往她手裏塞,指尖的冰涼透過雪傳來,凍得她指尖發麻,“快點拿好,別化了。”
蘇意歡捏着雪兔子往家跑,雪水順着指縫滴下來,在羽絨服上洇出小小的溼痕。跑到三樓時回頭,看見程晏川還站在樓下,朝她揮了揮手,白圍巾在風裏飄着,像只展翅的白鳥。陽光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層金邊,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她把雪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看着它在溫暖的室內慢慢融化,水珠順着玻璃往下淌,留下淺淺的水痕。陽光照進來時,水痕折射出七彩的光,像幅流動的畫,溫柔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蘇意歡翻開畫夾,在空白頁上畫了兩串並排的腳印,一直延伸向遠處的光裏,腳印旁邊還有串歪歪扭扭的冰糖葫蘆。她在旁邊寫了行小字:“寒假的雪,和並肩的人。”
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裏,她忽然覺得,這個被雪覆蓋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暖。至少,有人願意踩着厚厚的積雪,陪你走長長的路,把腳印印得整整齊齊,像在雪地裏寫一封長長的情書,字裏行間都是藏不住的心意。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暖,她知道,雪很快就會化了,但那些並排的腳印,那些指尖相觸的溫度,會像刻在心裏似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