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
蕭辰辭別家人,在權叔的引領下,乘車來到了城南那處閒置的染布坊。
院門被推開,一股混合着塵土與舊染料的微澀氣味撲面而來。院落極大,青石鋪地,幾口用來浸泡布料的大石缸還立在原處。正對面的三間正房,門窗敞開,顯是已被連夜打掃過,桌椅案台,一應俱全。
院中,已經有七八名漢子垂手立着。他們都穿着四海通商行統一的短打勁裝,年紀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身形壯碩,手上布滿老繭,顯然都是常年做力氣活的老手。
看到權叔和蕭辰進來,他們齊齊一躬身:“權管事,蕭公子。”
聲音洪亮,隊列整齊,卻帶着一種程式化的疏離。他們是趙家的家丁,忠於趙家,但對於眼前這個年歲不大、身份不明的“蕭公子”,心中自然存着觀望與疑慮。
蕭辰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一掃過。他知道,這些人,將是他事業起步的第一塊基石。要讓他們從被動聽命,到主動用心,需要拿出真正的本事。
“諸位大哥,”蕭辰沒有擺任何架子,開門見山,“從今日起,我們便要在此處,做一樁全新的生意。這樁生意,事關重大,需要諸位齊心協力。”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嚴肅:“我只立三條規矩。”
“第一,安全。這裏以後會用到火、用到鹼,皆是傷人之物,一切須聽我號令,不可擅自行事。”
“第二,保密。你們在這裏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出了這個院門,便要爛在肚子裏。若有泄露,後果,想必權管事已經與你們分說清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用心。我不管你們以前是做什麼的,在這裏,一切按我的法子來。誰用心做得好,工錢加倍,頓頓有肉。誰若是敷衍了事,四海通商行,也容不下閒人。”
一番話,恩威並施,簡明扼要。
漢子們的眼神,微微起了一絲變化。沒有空話,沒有許諾,只有最實在的規矩和賞罰。
“這位是劉大哥,”蕭辰指向爲首的一名年紀稍長的漢子,那人正是昨日的家丁頭領之一,“以後,他便是這工坊的副管事,協助我管理諸位。”
被點名的老劉愣了一下,隨即上前一步,沉聲應道:“願聽蕭公子差遣。”
“好。”蕭辰點頭,不再多言。他轉身走進工坊,拿起一截木炭,在一塊幹淨的木板上,迅速地畫出了一張流程圖。
他將七八個人,分成了四個組。
甲組,制鹼。
由兩人負責,將權叔早已運來的幾大車草木灰,用特制的濾網進行溶解、過濾、再過濾。蕭辰給了他們一個明確的標準——將過濾後的清澈鹼液,倒入手指粗的竹管中,再放入一顆新鮮的雞蛋。
“記住,當這顆雞蛋,能浮起水面,露出一枚銅錢大小的面積時,這一鍋鹼液,才算合格。”
這種用浮力來測量液體濃度的土法子,讓包括老劉在內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聞所未聞。
乙組,煉油。
同樣是兩人,負責將運來的數百斤豬油,進行二次熬煉和提純,去除其中所有的雜質和水分,確保油脂清澈金黃。標準同樣簡單:用長柄銅勺舀起,油液需如一線,清亮無渣。
丙組,塑形。
兩人負責,將制作好的皂塊,用蕭辰畫好尺寸的木制模具,切割、壓制成統一的大小和形狀,再整齊地碼放到他專門設計的、通風透氣的木架上。
丁組,總控。
由蕭辰親自帶領,老劉和另一名最沉穩的漢子做副手。他們負責最核心的一步——皂化反應。將合格的油脂與鹼液,以精準的比例混合,並控制反應的溫度與攪拌。
一套全新的、分工明確的生產流程,就這樣被建立起來。
漢子們起初還有些不適應,但在蕭辰清晰的指令和絕對不容置疑的態度下,他們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整個工坊,像一架生疏的機器,開始吱呀作響地運轉起來。
蕭辰沒有待在原地指手畫腳。他卷起袖子,親自上手,爲制鹼組演示如何進行三層過濾,爲煉油組示範如何判斷火候。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高效,沒有絲毫多餘。
他淵博的知識,體現在每一個細節裏。他能準確說出熬油時火候太急會導致油脂焦化,也能解釋爲何鹼液過濾不淨會影響成品的品相。
工人們眼中的疑慮,慢慢變成了驚訝。驚訝,又漸漸轉爲信服。
尤其是老劉,他跟在蕭辰身邊,親眼看着蕭辰如何用一根木棍,通過觀察鍋中液體流動的形態,來判斷皂化反應的進程。那種胸有成竹的掌控力,絕非尋常工匠可比。
他開始明白,小姐爲何會對這個年輕人,如此器重。
從清晨到日暮。
當第一鍋油脂和鹼液,在蕭辰的親自操控下,完美地融合、皂化,最終變成一大鍋黏稠溫潤的乳白色皂糊時,整個工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圍了過來。
他們看着蕭辰指揮丙組的工人,將這些神奇的皂糊,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個個整齊的模具中。
當最後一塊雪花皂被塑造成形,整整三百塊大小統一、色澤溫潤的皂塊,被整齊地碼放在晾皂架上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勞作了一整天,看着的都是最尋常的豬油和草木灰。可就是這些東西,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中,點石成金般地,變成了眼前這些宛若凝脂白玉的“寶貝”。
這已經不是手藝了。
這是……近乎於“道”的神奇。
“今日,諸位辛苦。”蕭辰擦了擦額上的汗,看着眼前的成果,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滿足感。他看向衆人,高聲宣布:“權管事早已備好酒肉,今晚,我爲大家慶功!明日起,所有人,工錢翻倍!”
“謝蕭公子!”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隨即,所有人都跟着大聲吼了起來。這一次,他們的聲音裏,再無半分疏離,只有發自內心的、對強者的敬服與擁戴。
老劉看着蕭辰年輕的背影,默默地在心中將“蕭公子”這個稱呼,換成了“東家”。
夜幕降臨,工坊裏亮起了燈火,傳出了久違的歡聲笑語。
蕭辰沒有參與酒宴。他獨自一人,站在晾皂架前,靜靜地看着自己的第一批“產品”。
三百塊雪花皂,是他親手建立的工業化流程的第一份答卷。
它們,是這個龐大帝國即將掀起的一場小小風暴的起點。
也是他蕭辰,安身立命,逆流而上的真正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