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總帶着點黏膩的熱,梧桐樹葉被陽光曬得打蔫,連風都懶洋洋地蜷在樹梢不肯動彈。吳恙捏着那張剛從學生會辦公室領來的活動籤到表,站在大禮堂門口長舒了口氣,額角的碎發已經被細密的汗珠濡溼。
“學分啊學分,爲了你我真是拼了。”她對着玻璃門裏模糊的倒影撇撇嘴,把帆布包往肩上拽了拽。手機裏的課表APP還在倔強地彈出提醒——本學期通識選修課學分差額0.5,若不及時補足將影響期末評優。
本來想找個輕鬆的志願者活動混學分,結果被學生會的朋友硬塞了張辯論賽觀衆席門票。“就當去吹空調了,”朋友在電話裏說得輕鬆,“下午兩點到四點,籤個到就能溜,全程不用動腦。”
吳恙推開沉重的木門,冷氣裹挾着紙張油墨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她瞬間精神了不少。禮堂裏已經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抱着筆記本電腦的學生,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像一群沉默的雨蛙。她沿着過道往裏走,目光掃過前排的評委席,最終落在了右側靠牆的空位上。
剛把包放下,主席台上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暖黃色的光束在空氣中揚起細小的塵埃,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試音的回聲在空曠的禮堂裏蕩開:“各位老師、同學,下午好,歡迎來到‘思辨杯’大學生辯論賽半決賽現場……”
吳恙百無聊賴地轉着筆,視線漫不經心地在兩隊辯手的位置上遊移。今天的辯題是“年輕人應該更注重夢想還是現實”,聽起來就帶着股青春疼痛文學的味道。她隨手翻了翻桌上的議程單,正方是法學院,反方是經管學院,名字後面都跟着一長串頭銜,什麼“連續三年最佳辯手”“校辯論隊隊長”之類的。
直到反方三辯的名字跳出來時,她握着筆的手指頓了頓。
祁渝。
這個名字像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蕩開一圈細微的漣漪。吳恙下意識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穿過前排攢動的人頭,落在了反方隊伍最右側的位置上。
他果然坐在那裏。
白襯衫的領口扣得一絲不苟,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幹淨的手腕。鼻梁上架着副細框眼鏡,鏡片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斑,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他正低頭看着面前的稿子,手指輕輕搭在紙頁邊緣,骨節分明的手型在暖光裏顯得格外清晰。
主席台上的辯論已經開始了。正方一辯語速飛快地陳述觀點,像台設定好程序的打印機,把準備好的稿子源源不斷地輸出。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吳恙跟着拍了拍手,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反方的位置。
祁渝還是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只是微微偏着頭,似乎在聽隊友發言。他的表情很淡,既沒有正方辯手那種慷慨激昂的神態,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緊張,就像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反方一辯請發言。”主持人的聲音將吳恙的注意力拉回來。
反方一辯是個扎高馬尾的女生,聲音清亮得像山澗泉水:“對方辯友剛才提到‘沒有夢想的青春是蒼白的’,但我方認爲,脫離現實的夢想才是真正的虛無……”
雙方你來我往地攻防,辯論逐漸進入白熱化。正方二辯站起來時氣勢洶洶,連用三個反問句將矛頭直指反方的現實論,引得台下一陣騷動。吳恙看見反方的幾個辯手都皺起了眉頭,低頭快速交流着什麼,只有祁渝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手指在稿紙上輕輕圈畫着。
“反方三辯,請進行駁論。”
當主持人念到這個名字時,吳恙感覺自己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祁渝站起身的動作很輕,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喧鬧的禮堂裏卻異常清晰。他沒有像其他辯手那樣立刻開口,而是先微微欠了欠身,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正方隊員身上。
“對方辯友剛才用‘仰望星空’的比喻論證夢想的重要性,”他的聲音響起來時,吳恙有些意外。不是想象中低沉的男中音,而是清冽的音色,音量甚至比剛才的女生還要小一些,卻帶着奇妙的穿透力,讓嘈雜的禮堂瞬間安靜下來,“但我想提醒大家,早在兩千多年前,荀子就在《勸學》中說過:‘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他說話時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尾音帶着輕微的上揚,像春風拂過湖面時泛起的細浪。眼鏡片後的目光專注而認真,原本沒什麼情緒的臉上,此刻竟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
“對方辯友反復強調夢想是人生的燈塔,卻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燈塔之所以能指引方向,是因爲它建立在堅實的地基上。”他拿起筆,在白板上快速寫下“可行性”三個字,“司馬遷寫《史記》用了十三年,李時珍編《本草綱目》用了二十七年,這些看似追逐理想的過程,本質上都是由無數個腳踏實地的現實積累而成。”
吳恙握着筆的手指不知不覺鬆開了,筆尖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她忽然發現,祁渝說話時很少有多餘的手勢,只是偶爾會抬手推一下眼鏡,或者用指尖輕點桌面,但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配合着語氣的起伏,形成一種獨特的節奏感。
“就像我方一辯所說,”他的視線轉向評委席,嘴角似乎微微揚了揚,“現實不是夢想的敵人,而是夢想的土壤。年輕人當然需要仰望星空,但更要學會低頭看路——畢竟,沒有人能踩着空氣走到雲端。”
話音落下時,禮堂裏安靜了兩秒,隨即爆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熱烈的掌聲。吳恙也跟着鼓掌,掌心相擊的震動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聽得有多專注。
她這才發現,原來祁渝不是不愛說話,只是沒遇到能讓他開口的話題。
辯論繼續進行,正方隊員顯然被剛才的駁論打亂了節奏,接下來的自由辯論環節頻頻出現失誤。而祁渝每次站起來,總能用簡潔精準的語言抓住對方的漏洞,引經據典時信手拈來,從經濟學原理到歷史典故,甚至還提到了上周剛發布的青年就業調查報告。
吳恙看着他在台上從容不迫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和她印象的男生判若兩人。圖書館裏擦肩而過時的沉默,食堂排隊時的低頭專注,教學樓走廊裏耳機裏傳出的模糊旋律……那些碎片化的記憶,此刻都被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身影重新拼接起來。
她想起室友曾經八卦過祁渝,當時只當是傳說,現在看來,那些光環並非空穴來風。一個能在辯論場上如此遊刃有餘的人,大腦裏一定裝着一片浩瀚的星空吧。
“反方三辯,請問您如何看待‘現實會消磨理想’的觀點?”正方四辯顯然有些急了,提問的聲音都帶着顫音。
祁渝推了推眼鏡,沉吟兩秒後開口:“我方從不否認現實的復雜性。魯迅先生在《傷逝》中寫過,‘人必生活着,愛才有所附麗’,理想亦是如此。”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觀衆席,恰好掠過吳恙所在的方向,卻沒有停留,“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從來不是脫離現實的空想家,而是能在認清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他說話時,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身後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邊。吳恙忽然想起高中時讀過的詩句:“溫柔的人有兩種,一種是被世界溫柔以待的,另一種是經歷過風雨,卻依然選擇溫柔的。”
也許祁渝屬於後者。
自由辯論環節結束後,進入總結陳詞階段。祁渝作爲反方總結陳詞的辯手,再次站了起來。這次他沒有看稿子,只是微微側着頭,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像是在整理思緒。
“最後,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個故事。”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帶着一種娓娓道來的溫和,“我暑假在鄉村支教時,遇到過一個想當宇航員的小女孩。她每天都會在筆記本上畫火箭,說要飛出大山去看星星。但她的數學成績很差,連基礎的方程式都不會解。”
禮堂裏靜得能聽見呼吸聲,所有人都在認真聽他說話。
“當時有志願者告訴她,‘夢想只要堅持就會實現’。但我覺得,我們更應該告訴她,‘實現夢想需要先學會解方程式’。”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賽場中央,語氣堅定而清晰,“年輕人最珍貴的不是空想的勇氣,而是將夢想拆解成現實步驟的智慧。這,才是我方堅持的觀點。”
掌聲雷動時,吳恙悄悄拿出手機,對着主席台上的身影拍了張模糊的照片。逆光的剪影裏,他已經坐回原位,低頭和隊友說着什麼,側臉的線條在光影裏顯得格外柔和。
她忽然想起剛入學時,他們之間的相遇,她忍不住的逗愣他,他那無所適從的樣子,像只活脫脫的小鹿。
原來“小鹿”也有發光的時候。
評委評議的間隙,禮堂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吳恙聽見前排兩個女生在小聲討論:“反方三辯好厲害啊,剛才那個《傷逝》的引用絕了!”“他是不是文學院的祁渝?我朋友說他超神的,平時話少得可憐,一到辯論場就像換了個人。”
“是啊是啊,聽說他爲了準備這場辯論,泡了三天圖書館,把歷年的經濟數據都整理出來了……”
吳恙把臉埋在帆布包裏,偷偷勾起了嘴角。原來還能抽出時間看演出,真是有勁頭。原來冰山融化的時候,是這樣的景象。
她忽然覺得這0.5學分掙得還挺值。
閉幕式的音樂響起時,吳恙趁着大家起身鼓掌的混亂,悄悄溜出了禮堂。午後的陽光依舊熱烈,梧桐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重復着剛才那場精彩的辯論。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學生會的朋友發來的消息:“籤到處說你沒領學分證明,跑哪兒去了?”
吳恙笑着回了個鬼臉的表情:“已經感受到知識的力量了,代籤一下啦。”
她沿着林蔭道慢慢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路過公告欄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辯論賽的宣傳海報,反方隊伍的照片裏,祁渝站在最邊上,微微低着頭,嘴角似乎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吳恙腳步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只是嘴角揚起的弧度,怎麼也壓不下去。
原來有些人沉默,不是因爲無趣,只是還沒遇到能讓他開口的風景。而今天這場恰好被她撞見的辯論,就像不小心窺見了冰山一角下的暖流,帶着點意外的驚喜,在午後,悄悄在心裏埋下了一顆好奇的種子。
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看見祁渝在自己喜歡的領域裏閃閃發光的樣子,但至少此刻,那個在辯論場上引經據典、眼神明亮的男生,已經和圖書館裏沉默的背影一起,悄悄住進了記憶裏。
吳恙踢着路邊的小石子,腳步輕快得像踩着風。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像剛才禮堂裏那句清冽的聲音,帶着奇妙的溫度,悄悄漫過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