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拉長成慢動作。
滾燙的茶水脫離了瓷盞,在空中劃出一道透明而致命的弧線。
每一滴水珠都帶着足以燙傷皮膚的高溫,直奔沈離那張白皙精致的臉龐而去。
沈離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她只看到一團白霧撲面而來,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完了。
這張臉要毀了。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甚至還有閒心想,毀容了是不是就不用在這深宮裏待着了?
然而,預想中的灼痛並沒有傳來。
“咚!”
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響起。
緊接着是布料被液體浸透的“嘶啦”聲,和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悶哼。
“唔——!”
安神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沈離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毀容後的慘狀,而是一個寬闊厚實的背脊。
蕭燼。
大梁的皇帝,那個被人稱爲活閻王的暴君,此刻正保持着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他整個人橫着飛撲過來,用自己的後背死死擋在了沈離面前。
那盞滾燙的茶水,一滴不剩,全部潑在了他黑金色的龍袍背部。
雖然龍袍材質厚實,但這可是剛燒開的沸水!
那一瞬間,高溫迅速穿透布料,滲入皮肉。
蕭燼的臉緊緊貼在沈離的膝蓋上,雙手抓着床沿,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像是篩糠一樣。
他在忍。
他在瘋狂地忍。
如果這茶水潑在沈離臉上,那就是十倍的劇痛,足以讓他當場休克,甚至疼死過去。
而現在,潑在他自己身上。
只是一倍痛。
“只是一倍……只是一倍……”蕭燼咬着牙,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試圖催眠自己。
燙。
火辣辣的燙。
後背像是被貼上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但這種痛,比起剛才腦補出的那種“臉皮剝離”的十倍幻痛,竟然讓他產生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陛下!!!”
趙無極和滿屋子的宮女太監終於反應過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沈婉更是嚇傻了。
她依然保持着摔倒潑茶的姿勢,看着那個替沈離擋了災的皇帝,整個人如同五雷轟頂。
她燙了皇帝。
她燙了大梁最殘暴的君主。
“完……完了……”沈婉兩眼一翻,差點直接暈過去。
沈離低頭,看着趴在自己膝蓋上的男人。
因爲劇痛,他的額頭抵着她的腿,冷汗瞬間浸溼了她的裙擺。
“你……”沈離張了張嘴,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有病啊?”
爲了救個自己,連命都不要了?
這暴君不是殺人不眨眼嗎?不是冷血無情嗎?
蕭燼緩緩抬起頭。
那張平日裏冷峻的臉此刻慘白如紙,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汗水順着下巴滴落。
他看着沈離完好無損的臉,竟然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沒燙着吧?”
他的聲音嘶啞,帶着明顯的顫音。
沈離愣住了。
心裏某個堅硬的地方,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沒。”沈離下意識地搖頭。
“那就好……”蕭燼長出一口氣,隨後猛地轉身,眼神瞬間從卑微變成了嗜血的狂暴。
“趙無極!!!”
這一聲怒吼,震得大殿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臣在!臣罪該萬死!”趙無極跪在地上瘋狂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了。
蕭燼指着癱軟在地上的沈婉,手指都在哆嗦——疼的,也是氣的。
“這女人……這毒婦……竟然敢在朕的安神殿玩這種把戲!”
蕭燼咬牙切齒,“她手裏端的哪裏是茶?那是烙鐵!是岩漿!是想要朕的命!”
“把她拖出去!”
“掌嘴!給朕掌嘴!”
“打到她手斷爲止!以後誰敢再讓她進宮半步,朕誅他九族!”
兩個身強力壯的禁軍沖進來,像拖死狗一樣架起沈婉。
“陛下饒命!妹妹救我!妹妹救我啊!”沈婉淒厲地慘叫着,被拖出了大殿。
很快,殿外傳來了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和沈婉的哀嚎。
殿內。
李福帶着太醫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快!給陛下寬衣!上藥!”
蕭燼疼得齜牙咧嘴,任由太監們手忙腳亂地扒下他那件被茶水浸透的龍袍。
後背一片通紅,皮肉翻卷,起了幾個大水泡,看着觸目驚心。
沈離坐在床上,看着那傷口,眉頭緊緊皺起。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他受傷,她心裏竟然有一絲……不舒服?
“那個……”沈離指了指那瓶藥膏,“給我。”
老太醫一愣,下意識地把藥膏遞了過去。
沈離跳下床,走到蕭燼背後。
“你幹什麼?”蕭燼疼得直吸冷氣,警惕地回頭。
“報恩。”沈離挖了一大坨藥膏,面無表情地說,“我這人恩怨分明,你替我擋了一下,我替你上藥,扯平了。”
蕭燼想拒絕。
他怕這女人手下沒輕重。
但背後的灼痛讓他實在沒力氣爭辯,只能趴在軟榻上,把頭埋在枕頭裏:“輕點……朕求你,輕點。”
沈離看着那紅腫的傷口,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這得多疼啊。
她深吸一口氣,將藥膏抹在傷口上。
第一下,動作很輕。
涼涼的藥膏緩解了灼燒感,蕭燼緊繃的身體稍微放鬆了一些。
“還行。”他悶聲說。
沈離心中一定。看來自己是有天賦的。
她爲了讓藥效滲透得更好,下意識地稍微加了一點力道,想把藥膏揉開。
就是這“一點”力道。
如果是普通人,只會覺得有點痛。
但沈離因爲常年在侯府幹粗活,手勁本來就不小。
她的指腹按壓在那個最大的水泡邊緣。
“嗷——!!!”
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響徹雲霄。
蕭燼整個人像條被扔進油鍋的活魚一樣彈了起來,雙手胡亂揮舞,直接把旁邊的銅盆給打翻了。
“哐當!”
“謀殺!這是謀殺!”蕭燼捂着後背,疼得眼淚狂飆,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別碰朕!誰都別碰朕!”
沈離舉着沾滿藥膏的手,一臉無辜:“我……我就稍微用了點力。”
“那是稍微嗎?!”蕭燼咆哮,聲音帶着哭腔,“那是要把朕的脊椎骨按斷啊!”
剛才那一瞬間,那種鑽心的痛感直接順着脊柱沖到了天靈蓋,他差點就看見太奶在向他招手了。
沈離有些尷尬。
“那……我不弄了。”她把藥膏扔給太醫。
太醫接住藥膏,戰戰兢兢地給皇帝上藥。
手法那是如履薄冰,生怕重了一絲一毫。
折騰了半晌,終於包扎完畢。
蕭燼趴在榻上,像是個剛經歷了一場大手術的廢人,臉色蒼白,氣息奄奄。
沈離坐在旁邊啃着一塊軟糕。
“喂。”沈離踢了踢軟榻的腿。
蕭燼沒好氣地睜開眼:“又怎麼了?祖宗?”
“你爲什麼救我?”沈離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裏少了幾分瘋癲,多了幾分探究。
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這世上,除了那個已經死去的娘親,從沒人對她這麼好過。
雖然這皇帝的行爲舉止怪異,雖然他怕疼怕得要死,但那一瞬間撲過來的身影,是真實的。
蕭燼沉默了片刻。
總不能說“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吧?那這瘋女人肯定會覺得自己是個工具人,指不定又要鬧什麼幺蛾子。
他嘆了口氣,側過頭,露出一張雖然蒼白但依然俊美無儔的臉。
“朕是大梁的皇帝。”
蕭燼的聲音低沉沙啞。
“在朕的宮裏,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若是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朕還算什麼男人?”
這番話,說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實際上,他心裏想的是:只要能保住朕的小命,別說擋茶水,就是擋刀子我也得……呃,刀子就算了,太疼了。
沈離愣住了。
她看着蕭燼,心髒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這暴君……好像稍微有點順眼了?
“哦。”沈離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的波動,嘴硬道,“算你是個男人。”
就在這時,趙無極一臉慌張地跑進來。
“陛下!不好了!”
蕭燼現在聽到這三個字就腦仁疼:“又怎麼了?天塌了還是地陷了?”
“是……是邊關急報!”趙無極跪在地上,舉着一份染血的戰報,“北莽大軍壓境,揚言若是不交出……不交出……”
他偷偷看了一眼沈離,不敢說了。
蕭燼眼神一凜:“交出什麼?說!”
“交出安妃娘娘!”趙無極咬牙道,“北莽三王子說,聽聞安妃娘娘是天煞孤星,克夫克家,他正好缺個王妃來鎮宅,點名要……要娘娘去和親!”
“砰!”
蕭燼一巴掌拍在軟榻上,牽動了背後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但眼裏的殺氣卻前所未有的濃烈。
“做夢!”
“朕的女人,也是這群蠻夷能覬覦的?”
他看向沈離。
沈離正拿着一塊糕點,聽到這話,動作頓住。
北莽?和親?
“有意思。”沈離把糕點塞進嘴裏,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正好這宮裏待得無聊,要不……我去會會那個三王子?”
“不準去!”蕭燼幾乎是吼出來的。
你去?
你要是去了北莽,那一路上舟車勞頓,顛簸流離,朕還得活嗎?
要是那三王子是個暴力狂,動不動打你兩下……
蕭燼只覺得後背的傷口更疼了。
“傳旨!”蕭燼趴在榻上,咬牙切齒地下令,“集結三十萬大軍!朕要御駕親征!把那個北莽三王子的嘴給朕撕了!”
既然解決不了疼痛的源頭,那就解決制造疼痛的人!
這一刻,大梁畫風徹底跑偏。
爲了不讓自己的痛覺神經受罪,暴君蕭燼,決定發動一場滅國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