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經過蕭燼一下午的瘋狂整改，安神殿現在看起來不像個寢宮，倒像個巨大的軟體動物巢穴。
所有的柱子都包上了厚厚的錦緞棉絮，桌角全被磨圓了，連燭台都被換成了不會倒的矮胖型。
晚膳擺上來了。
滿滿一桌子的魚。
清蒸鱸魚、鬆鼠鱖魚、西湖醋魚、剁椒魚頭……香氣四溢。
蕭燼被扶着半靠在榻上，面前擺着一碗白粥和一碟豆腐——因爲膝蓋疼得沒什麼胃口，加上怕咬到硬物崩了牙（天知道沈離會不會突然想啃骨頭），他決定吃流食保平安。
沈離倒是胃口大開。
她坐在桌邊，看着這一桌子魚，滿意地點點頭。
“沒想到這御廚手藝還不錯。”沈離夾起一塊雪白的鱸魚肉，放進嘴裏。
蕭燼在旁邊盯着，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沒刺吧？”他緊張地問。
“沒。”沈離嚼了兩下，咽下去，“挺嫩。”
蕭燼鬆了口氣，低頭喝了一口粥。
沈離吃得很歡快。她也是真的餓了，在鳳儀宮跪了半天，又被折騰回來，早就前胸貼後背。
她筷子伸向那道鬆鼠鱖魚。
這魚炸得酥脆，澆上酸甜的醬汁，看着就誘人。
沈離夾了一大塊，也沒細看，直接塞進嘴裏大快朵頤。
“好吃。”
她含糊不清地評價道。
突然，喉嚨裏稍微有點異樣感。
像是有什麼極細小的東西，掛在了咽喉側壁上。
不疼，真的不疼。
甚至連癢都算不上，頂多就是有點不舒服。
“咳。”沈離輕輕咳嗽了一聲，試圖用氣流把那點異物沖下去。
然而就在這聲輕咳響起的瞬間。
“哐當！”
旁邊軟榻上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音。
緊接着是一陣劇烈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抽氣聲。
“荷……荷……”
沈離轉頭，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筷子都掉了。
只見蕭燼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個人從榻上滾落下來，臉漲成了豬肝色，眼睛瞪得都要凸出來了。
他在地上瘋狂翻滾，雙腳亂蹬，那模樣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咽喉，正在進行瀕死的掙扎。
“陛下！”趙無極魂飛魄散，撲過去想扶，卻被蕭燼一腳踹開。
“救……救……”
蕭燼發不出聲音。
喉嚨裏仿佛橫亙着一根燒紅的鐵棘，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那種劇痛不僅是刺痛，更伴隨着強烈的窒息感，氣管仿佛瞬間閉合，氧氣被徹底切斷。
十倍的異物感。
十倍的喉頭水腫錯覺。
十倍的窒息恐慌。
“有刺客！有人給陛下下毒！”趙無極尖叫着，“封鎖大殿！傳太醫！快傳太醫！”
禁軍沖進來，刀劍出鞘，把御膳房送菜的幾個太監當場按在地上。
“冤枉啊！真的沒有毒啊！”太監們嚇得尿褲子。
沈離坐在桌邊，下意識地又咳了一下：“咳咳。”
這一咳，喉嚨肌肉收縮。
地上的蕭燼白眼一翻，身體猛地抽搐成一個弓形，指甲深深摳進脖頸的皮肉裏，抓出了幾道血痕。
“痛……痛死朕了……”蕭燼心裏在咆哮，但喉嚨根本發不出完整的音節，只能發出拉風箱一樣的嘶鳴。
沈離看着這一幕，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剛才那點不舒服的感覺還在。
難道……
她試探性地咽了口唾沫。
蕭燼在地上狠狠抽搐了一下，嘴裏噴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星子。
“……”
沈離悟了。
她站起身，走到趙無極身後，一腳把他踹開：“別嚎了，沒毒。”
趙無極哭着回頭：“娘娘！陛下都快斷氣了！”
“他那是被魚刺卡着了。”沈離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我卡了一根刺，特別小的一根。”
全場寂靜。
所有人都看向那桌魚，又看看快要咽氣的皇帝。
就……因爲一根魚刺？
“快！”趙無極反應過來，“拿醋來！拿饅頭來！”
“別拿饅頭！”剛沖進來的王太醫——他今天跑這趟路的次數比這輩子都多——大吼一聲，“硬吞會劃傷食道！若是娘娘食道劃傷，陛下怕是當場就要噴血而亡！”
蕭燼聽到這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王太醫投去一個“你是懂朕的”感激眼神。
“那怎麼辦？拔啊！”沈離張開嘴，“趕緊的，我也覺得挺別扭。”
王太醫趕緊拿出特制的銀鑷子，點上最亮的燈籠，湊到沈離嘴邊。
“娘娘，張大嘴，發‘啊’的聲音。”
“啊——”
王太醫滿頭大汗地往裏看。
沈離的喉嚨粉嫩健康，只有在極深處，隱約能看到一根細如牛毛的小刺，微微扎在扁桃體隱窩旁邊。
這刺小得甚至都不會紅腫。
但在蕭燼那裏，這根刺估計有狼牙棒那麼大。
“看到了！看到了！”王太醫手都在抖，“娘娘千萬別動，這要是扎偏了……”
沈離還沒動，地上的蕭燼先動了。
因爲王太醫的鑷子碰到了沈離的舌根，沈離本能地幹嘔了一下。
“嘔——”
“呃啊！！！”
蕭燼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怪叫，雙手狠狠捶地，差點把地毯捶穿。
那種鑷子在喉嚨裏攪動的觸感，放大十倍後，簡直就像是有人拿攪屎棍在他嗓子眼裏捅！
“忍住！忍住！”沈離看着地上的慘狀，竟然生出一絲同情，伸手按住自己的舌頭，“我不動，你快夾！”
王太醫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鑷子快準狠地一探、一夾。
“出來！”
一根細小的魚刺被夾了出來。
那一瞬間。
地上的蕭燼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整個人癱軟下來，大口大口地貪婪呼吸着空氣。
活過來了。
空氣是甜的。
喉嚨也不像是被火燒了。
除了脖子皮肉被自己抓破有點火辣辣的疼，那種致命的窒息感終於消失了。
“陛下！魚刺取出來了！”王太醫舉着那根還要眯着眼才能看清的小刺，邀功似的喊道。
蕭燼在趙無極的攙扶下坐起來，眼神空洞地盯着那根刺。
就這？
就這麼個玩意兒，差點讓大梁改朝換代？
怒火，瞬間點燃了理智的荒原。
“魚……”蕭燼沙啞着嗓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誰做的魚？把他給朕剁了！”
“陛下饒命！”御膳房總管跪在殿外磕頭，“這真的是意外啊！”
“意外？”蕭燼指着那根刺，手指哆嗦，“這要是再偏一點，扎進肉裏，朕今晚就得去見先帝！”
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盯着那一桌子還沒吃完的魚。
現在看到魚鱗，他就覺得喉嚨幻痛。
“傳旨！”
蕭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散發着一股令人膽寒的低氣壓。
“從即刻起，大梁皇宮，不，整個京城！方圓五百裏！”
“禁止吃魚！”
“無論是河裏的、海裏的、還是井裏養的王八，凡是帶刺的活物，統統給朕撈幹淨！誰敢往桌上端帶刺的東西，朕就讓他吞一斤繡花針！”
趙無極愣住了：“陛下，這……百姓還要吃魚啊……”
“讓他們吃肉！吃豆腐！吃土！”蕭燼咆哮，“只要不吃帶刺的，吃什麼都行！去傳旨！立刻！馬上！”
沈離手裏還拿着筷子，看着那一桌被撤下去的美味佳肴，忍不住嘆了口氣。
“暴君。”她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蕭燼猛地回頭，眼神凶狠。
“我說你……”沈離把筷子一扔，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脖子上那一圈觸目驚心的抓痕，“對自己下手挺狠啊。”
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蕭燼脖子上的血痕。
蕭燼瑟縮了一下，沒躲。
“以後別吃這種危險的東西了。”蕭燼的聲音裏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無力，“算朕求你，你想吃龍肝鳳髓朕都給你弄，別吃這種帶暗器的玩意兒行不行？”
沈離看着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裏面的恐懼不是假的，無奈也不是假的。
明明是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在她面前卻卑微得像個怕被遺棄的大狗。
“行吧。”沈離撇撇嘴，“不吃就不吃。我想喝酸梅湯，那個沒刺吧？”
蕭燼眼睛一亮：“沒刺！那個絕對沒刺！來人！把御膳房存的酸梅湯全搬來！”
看着太監們忙碌的身影，沈離嘴角微微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這個倒黴皇帝。
好像……還挺好玩的。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道荒唐的“禁魚令”，第二天就在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更成爲了那些想置她於死地的朝臣們手中最鋒利的刀。
“妖妃亂政，竟令陛下禁食魚鮮，此乃國之妖孽啊！”
黑暗中，幾雙陰鷙的眼睛正在窺視着這座燈火通明的安神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