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的荒灘上,三日前還是一片惶惶不可終日的混亂景象。衣衫襤褸的流民如同無頭蒼蠅,飢餓與絕望驅使他們沖擊着象征着秩序(卻也可能是冷漠)的官倉,空氣中彌漫着恐慌、汗臭和淡淡的血腥氣。
而三日後的此刻,同樣的地方,氣氛已然迥異。
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帶着水汽的微風拂過荒草。一片被粗略劃分出的區域內,一群群流民正以“屯”爲單位聚集。他們雖然依舊面黃肌瘦,但眼中已不再是瘋狂的絕望,而是帶着一絲期盼與新生的微光。一些身體強健的男子,在幾名雖已退役但依舊腰背挺直的老兵(新任屯長)帶領下,正在清理地上的碎石,劃分田壟。婦孺們則在一旁搭建着簡陋但足以遮風避雨的窩棚。
扶蘇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看着眼前這片逐漸顯露生機的土地,連日奔波的疲憊似乎也一掃而空。他身後跟着幾名屬官,以及堅持要跟來“親眼看看這兵家之法如何虐民”的博士淳於越。此刻,淳於越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甚至隱隱傳來些許勞作號子的景象,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指責的話,只是臉色有些難看。
一名剛領取了官府借貸的糧種和簡陋農具的老農,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扶蘇面前,未語淚先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
“太子殿下仁德!給小民一條活路啊!小民……小民給您磕頭了!願陛下和太子殿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這一跪,仿佛點燃了某種情緒,周圍忙碌的流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面向扶蘇所在的方向,黑壓壓地跪倒一片,感激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扶蘇連忙上前,親手扶起那老農,觸手是對方粗糙如樹皮的手掌和硌人的骨節,他心中一陣酸楚與激蕩交織。‘活路……是啊,對他們而言,活下去,有地種,有飯吃,便是最大的仁政。’ 他再次想起了江辰那日的話語,以及那句“倉廩實而知禮節”。
“老人家請起,諸位請起!”扶蘇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安心耕種,此乃陛下天恩!好生過日子,便是對陛下、對大秦最好的報答!”
站在扶蘇身側,一同前來視察策略落實情況的江辰,看着這一幕,內心平靜。‘第一步,總算站穩了。流民安定,扶蘇立功,我在他心中和陛下那裏的分量都會加重。扶蘇是潛在的明日之星,與他綁定,不僅是現階段最好的護身符,也能借助他的影響力,逐步推行那些改善民生的低階技術,比如農具改良、水利修繕……這才是長久之計。’
視察完畢,在返回的馬車上,扶蘇難掩興奮與感激,他一把拉住江辰的手,語氣真誠而熱烈:
“江兄!真乃神人也!三日!僅僅三日!若非你獻此屯墾奇策,渭南之亂不知要糜爛到何種地步!蘇,此前竟還囿於虛言,險些誤了大事!江兄雖出身……呃,然確有經天緯地之才,安邦定國之能!蘇,佩服之至!”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完全將江辰視爲了足以平輩論交的能臣。
馬車行至宮門附近,恰好與從丞相府方向出來的李斯車隊相遇。雙方依禮停下。
扶蘇心情正好,隔着車窗又與江辰低聲交談了幾句,臉上帶着輕鬆的笑容,最後又拍了拍江辰的肩膀,這才吩咐車駕繼續前行。
李斯端坐在自己的車駕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清晰地看到了扶蘇對江辰那毫不掩飾的贊賞與親近,也聽到了扶蘇那句聲音稍高、充滿嘆服的“江兄雖出身獄卒,卻有安邦之才!”
‘安邦之才?’ 李斯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發現了獵物的毒蛇。‘一個來歷不明的獄卒,憑借些許奇技淫巧和運氣,救了陛下,如今又攀附上了太子?’
他心中瞬間拉響了警報。扶蘇本就因仁政理念與他這法家代表多有不合,若再得此等看似不循常理、卻屢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奇才”輔佐,將來若扶蘇繼位,哪裏還有他李斯的立足之地?
‘此子斷不可留!必須盡快查清他的底細!若真是六國餘孽或心懷叵測之徒,正好借此除之!若不然……也需及早剪除,以免養成大患!’ 李斯撫着胡須,眼中寒光閃爍。江辰的迅速崛起,已然觸及了他的核心利益。與趙高那種因陰謀可能敗露而產生的殺意不同,李斯的敵意,更多源於政治路線和未來權力格局的考量。
江辰回到自己的署衙,剛坐下喝了口水,黑伯便走了進來,面色略顯凝重。
“江中郎,今日你與太子殿下同行,頗爲引人注目。”黑伯提醒道,他久在宮中,對於各種目光和暗流更爲敏感。
“方才宮門處,李丞相的車駕過去,其目光……不甚友善。”
江辰放下水杯,點了點頭:“多謝黑伯提醒。我已知曉。”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宮牆下沉重的陰影。‘趙高未平,李斯又至。看來這‘安邦之才’的誇贊,是福也是禍。扶蘇這條船,上去容易,想要平穩航行卻難。’
他知道,李斯不同於趙高。趙高的威脅更多在陰謀詭計,而李斯執掌帝國律法行政,其手段更爲堂皇正大,也更爲致命。他可以用秦律輕易地編織罪名,也可以用行政手段處處設卡。
‘必須更快地積蓄力量,展現更大的價值,讓嬴政覺得保下我比除掉我更爲有利。同時,也要開始留意李斯的動向,提前防範。’ 江辰感到肩膀上的壓力又重了幾分。但他沒有退縮,反而激起了更強的鬥志。這本身就是一場不能輸的戰爭。
趙高也第一時間得知了扶蘇成功平定流民、以及李斯對江辰顯露敵意的消息。
他蒼白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案幾,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好,很好。李斯也坐不住了。’
‘江辰啊江辰,你越是展現出能力,就越是會吸引更多的敵人。攀附扶蘇?這步棋看似聰明,實則也將你放到了李斯的對立面。’
他並不打算此刻與李斯聯手,那太着痕跡。但他樂於見到李斯對江辰出手。兩虎相爭,無論誰傷誰死,對他而言都是有利的。他甚至可以在暗中,給李斯提供一些“便利”,比如,一些關於江辰“底細”的、真真假假、難以查證的情報?
‘或許,可以讓人暗示李斯,江辰可能與某些被剿滅的、擅長機關數術的學派有關?’ 趙高陰險地想着。給江辰貼上“危險學派餘孽”的標籤,無疑會加劇李斯這法家代表人物的殺心。
扶蘇憑借江辰的策略成功化解危機,聲望提升,並對江辰產生強烈的好感與依賴,爲未來的“軍政同盟”奠定基礎;江辰初步實現政治投資,獲得重要支點,但也因此引來了更具威脅的政敵李斯;李斯將江辰視爲潛在威脅,開始謀劃調查與打壓;趙高則陰險地袖手旁觀,甚至準備煽風點火,樂於見到江辰與李斯相爭。
鹹陽的權力棋局,因爲一個“獄卒”的闖入,變得更加錯綜復雜,暗潮洶涌。江辰在贊嘆與殺機並存的漩渦中,艱難地拓展着自己的生存空間,而那把以知識鑄就的利劍,還需更加鋒利,才能劈開前路的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