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蕭衍的聲音落下,臨水殿內剛剛因皇子轉危爲安而稍顯鬆弛的氣氛,瞬間再度繃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剛剛創造了奇跡、此刻卻面臨帝王垂詢的月白身影上。
如何賞?
這三個字,看似簡單,內裏卻藏着無盡的機鋒與陷阱。賞賜過重,難免引人嫉妒,謂其恃功而驕;賞賜過輕,又顯帝王刻薄,寒了功臣之心。更重要的是,沈錦瑟所求爲何,將直接決定她未來在這京城權力場中的位置,乃至生死。
李嬪此刻已收斂了悲聲,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看向沈錦瑟的目光復雜難言,既有感激,又有一絲難以抹去的忌憚與審視。皇後坐於鳳座之上,面容恢復了慣有的雍容華貴,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仿佛真心爲皇子得救而欣慰,唯有那微微收緊置於膝上的手,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這個沈錦瑟,醫術竟真如此通神?有她在,日後這後宮之中,還有誰能用醫藥之事做文章?蕭絕得此助力,如虎添翼,實在令人寢食難安。
蕭絕依舊立於沈錦瑟身側稍後的位置,玄色蟒袍襯得他面容愈發蒼白俊美,鳳眸低垂,掩去其中所有情緒,仿佛眼前這場關乎他“盟友”未來走向的封賞,與他毫無幹系。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這份沉默之下,蘊藏着何等驚人的力量與算計。
來自帝王的試探,來自各方勢力的窺伺,以及自身未來道路的選擇。一步踏錯,滿盤皆輸。她必須給出一個既能彰顯功勞、又不至於功高震主,既能滿足自身需求、又不觸及皇室敏感神經的答案。
沈錦瑟心念電轉。金銀珠寶?雖實惠,卻顯俗氣,且易招致“貪財”之譏,非長久之計。誥命封號?看似榮耀,卻易成空中樓閣,無實權在手,反成束縛。入主後宮?更是絕無可能,那將徹底淪爲籠中雀,與蕭絕的聯盟也將變質,更是將自己置於後宮傾軋的漩渦中心,與她“醫行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馳。
她再次深深一福,聲音清晰而恭謹,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陛下隆恩,臣女愧不敢當。救治殿下,乃醫者本分,亦是臣女身爲大靖子民應盡之責,實不敢以此居功,妄求賞賜。”
先以謙遜姿態開場,將功勞歸於“本分”與“責任”,堵住悠悠衆口。
皇帝眸光微動,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此乃國之大體。朕既開口,豈有收回之理?沈卿但說無妨。”
壓力給回沈錦瑟。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迎向皇帝探究的視線,語氣懇切而真誠:“若陛下定要賞賜,臣女別無他求,唯有一願。”
“哦?何願?”皇帝挑眉,似被勾起了興趣。
“臣女懇請陛下,允臣女進入太醫院,爲一普通醫士,學習歷練,精進醫術。”沈錦瑟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臣女深知自身所學尚淺,願以太醫院浩瀚典籍與諸位前輩太醫爲師,窮究醫理,磨練技藝。他日若朝廷有用得着臣女之處,若百姓有需醫者救治之時,臣女方能以更精湛之醫術,報效陛下,惠澤黎民。”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進入太醫院?自古以來,太醫院雖也有醫女,但皆是負責後宮嬪妃、宮女的一些基礎疾務,地位低下,從無女子以正式醫官身份入職的先例!更何況是“救駕功臣”主動請纓,甘願從底層醫士做起?
這沈錦瑟,是瘋了,還是傻了?放着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不要,偏偏要去那男人扎堆、等級森嚴、且注定備受排擠的太醫院?
沈錦瑟內心OS:“後宮?進去跟三千女人玩‘大家來找茬’和‘猜猜誰下毒’的遊戲嗎?抱歉,我沒興趣。太醫院多好,有看不完的病例,研究不完的藥材,還能正大光明地‘公費’研究怎麼弄死……哦不,是治好某些看不順眼的人。關鍵是,自由度夠高啊!”
王院判等一衆太醫更是面色各異,有驚訝,有不屑,也有如溫景然般,眼中掠過一絲真正的欣賞與震動。他看向沈錦瑟的目光,愈發不同。
皇帝蕭衍顯然也愣住了。他預想過沈錦瑟會求財,會求個郡主封號,甚至可能借此機會爲靖國公府求情,唯獨沒想到,她會求一個進入太醫院的機會,還是從最低的醫士做起。
“太醫院?”皇帝重復了一遍,目光銳利如刀,似要剖開沈錦瑟的僞裝,看清她真實意圖,“你可知,太醫院從未有女子爲正式醫官之先例?且醫士事務繁雜,薪俸微薄,遠不如得一虛爵榮養來得安逸。你當真願意?”
“臣女願意。”沈錦瑟回答得斬釘截鐵,“臣女志在醫道,而非榮華安逸。太醫院乃天下醫者向往之聖地,能入內學習,於臣女而言,便是最大的賞賜。至於先例……”她微微一頓,抬眼直視皇帝,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陛下乃開明聖君,開創一代盛世,何必拘泥於舊例?若臣女能以女子之身,在太醫院有所建樹,豈不更顯我朝海納百川,陛下用人唯才?”
好一個“何必拘泥於舊例”!好一個“海納百川,用人唯才”!
這一頂高帽戴得恰到好處,既恭維了皇帝,又將個人訴求拔高到了彰顯國朝氣度的層面。
沈錦瑟此舉,看似放棄眼前利益,實則是爲了追求更長遠的“貪心”——對醫學知識的渴求,對實現自身價值的執着,對掌控自身命運的野心。她不願做依附於皇權的藤蔓,而要成爲一棵能獨立生長、甚至能提供蔭蔽的樹木。
皇帝沉默了。他審視着階下這個看似柔弱,眼神卻異常堅定的女子。她救了他的兒子,展現出了驚人的醫術和價值。她不願入後宮,避免了外戚幹政的潛在風險(尤其她背後還站着蕭絕)。她選擇進入太醫院,這個相對封閉且易於掌控的專業機構,既能繼續發揮其醫術特長,爲國所用,又不會直接介入核心權力圈層……更重要的是,將她放在太醫院,等於放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總比讓她遊離在外,與蕭絕更加緊密地捆綁在一起要好掌控得多。
這是一步妙棋,於她,於朕,似乎都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思及此,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臉上緩緩露出了真正的、帶着幾分欣賞的笑容:“好!好一個‘志在醫道’!好一個‘何必拘泥於舊例’!沈錦瑟,朕便準你所請!”
他聲音陡然提高,帶着帝王的金口玉言,響徹大殿:“擢,靖國公府嫡女沈錦瑟,入太醫院,授……**太醫署丞**之職(注:可爲虛職或較低品級,但地位高於普通醫士),暫領御藥房稽核、醫案整理之事,並可隨堂聽診,學習醫理。望你勤勉任事,勿負朕望!”
雖然沒有直接給予極高的品階,但“太醫署丞”這個職位,已然打破了女子不得爲官的慣例,並且給了她接觸御藥房和醫案的實權(哪怕只是稽核整理),以及最重要的——學習的機會!這已遠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期!
“臣女……微臣,謝主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沈錦瑟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恭敬叩首。這一步,她走對了!
沈錦瑟成功拒絕了成爲皇室附庸的道路,爲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憑借專業技能安身立命、並有望實現更大抱負的官方平台。她正式踏入大靖朝的職業領域,開啓了“官身”生涯。聖心雖難測,但她憑借對時局的精準判斷和對自身價值的清晰定位,下贏了這關鍵的一局。
進入太醫院後,如何應對必然存在的排擠與挑戰,如何利用職權調查生母之死與蕭絕中毒的線索,並開始着手建立自己在醫學領域的權威。
在沈錦瑟接旨謝恩,起身退至一旁時,蕭絕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中,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深沉與……一絲幾不可察的激賞。他低聲開口,聲音僅她可聞:“太醫署丞?倒是個會挑地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沈錦瑟目不斜視,唇瓣微動,同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回應:“自然。畢竟,‘東家’您的毒還沒解幹淨,屬下總得找個方便研究藥材、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好好爲您‘服務’不是?記得把研究經費和我的俸祿差額補上。”
蕭絕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終是沒再說什麼。一種新的、基於共同利益和彼此認可的“合作”關系,在無聲中確立。棋局,已翻開了全新的篇章。
宮宴終散,沈錦瑟隨着人流走出臨水殿,夜風拂面,帶來一絲涼意,也吹散了她心頭的些許疲憊與興奮。她正盤算着明日如何去太醫院報到,一個面生的小內侍卻悄無聲息地靠近,塞給她一張折疊的紙條,低聲道:“沈大人,溫太醫托奴婢轉交。”隨即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沈錦瑟心中微動,借着宮燈的光芒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清雋的小字:“明日辰時三刻,御藥房後庫,‘彼岸’或有線索,慎之。”
溫景然?他怎麼會知道她在查“彼岸”?御藥房後庫又藏着什麼?這突如其來的線索,是陷阱,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