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未至,太醫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已沐浴在初升的朝陽下,門楣上御筆親書的匾額透着森嚴與威儀。沈錦瑟穿着一身新領的、略顯寬大的淺青色官服,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這身衣服代表着大靖朝開天辟地頭一遭,卻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她置於無數審視與敵意的目光之下。
“太醫署丞沈錦瑟,前來報到。”她聲音平靜,對着門口值守的醫士遞上腰牌。
那醫士接過腰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裏混雜着好奇、輕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拖長了調子:“哦——沈大人啊,院使大人吩咐了,您來了直接去‘案牘庫’尋他便是。”
“有勞。”沈錦瑟收回腰牌,目不斜視地踏入太醫院門檻。
院內藥香彌漫,廊廡下可見穿着各色官服的太醫、醫官、醫士匆匆來往,或捧着醫案,或提着藥箱。她的出現,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視線。交談聲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黏在她身上,有明目張膽的打量,有竊竊私語的議論,更有毫不掩飾的鄙夷。
“女子爲官,成何體統……”
“噓!小聲點,人家可是救了六皇子,陛下親封的!”
“哼,不過是運氣好,碰巧罷了。太醫院是講究真才實學的地方,看她能待幾天……”
“王院使最重規矩,豈能容她?”
這些話語或高或低,清晰地鑽進沈錦瑟耳中。她恍若未聞,面色如常,只在心中冷笑:“嘖,這歡迎儀式可真夠‘熱烈’的,看來這太醫院的水,比想象的還渾。”
顯而易見的性別歧視與資歷歧視。以王院使爲首的保守派太醫,視她爲破壞規矩、玷污聖地的異類。她面臨的不僅是冷眼,更是系統性的排擠,旨在讓她知難而退,或無聲無息地被邊緣化。
在一位醫士“引領”下,沈錦瑟穿過庭院,來到位於太醫院西北角一處相對僻靜的院落——案牘庫。這裏存放着大量陳年醫案、藥方記錄,空氣中彌漫着陳舊紙張和淡淡黴味。
須發皆白、面容古板的王院使正負手站在庫房門口,他身邊還站着幾位同樣神色嚴肅的太醫,顯然已等候多時。
“下官沈錦瑟,見過王院使,各位大人。”沈錦瑟依禮參拜。
王院使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渾濁的老眼在她身上掃過,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不悅:“沈署丞,既然陛下開恩,破格擢你入太醫院,你便需謹守本分,勤勉任事,莫要辜負聖恩,更莫要行差踏錯,損了我太醫院清譽。”
這話聽着是訓誡,實則字字帶刺,暗指她德不配位,是太醫院的潛在污點。
沈錦瑟內心OS:“清譽?一群大老爺們扎堆的地方,勾心鬥角不比後宮少,跟我這兒裝什麼白蓮花呢?”
面上卻恭敬回道:“院使大人教誨的是,下官定當謹記。”
王院使對她的順從似乎稍感意外,但也僅此而已。他抬手指向身後那堆積如山、落滿灰塵的卷宗架,語氣淡漠:“既如此,你初來乍到,於醫理規章尚不熟悉,便先從基礎做起。這案牘庫中,積壓了先帝朝至去歲的一部分待整理、復核的舊醫案。你的職責,便是將它們分門別類,核查記錄是否有明顯謬誤、遺漏。切記,醫案關乎人命,亦涉宮闈秘辛,務必細致,不得有絲毫懈怠,更不得對外泄露半字!”
沈錦瑟目光掃過那浩如煙海的陳舊卷宗,心知這是對方給的下馬威,想用這枯燥繁瑣、毫無技術含量的雜活將她困死在這角落裏,磨掉她的銳氣和價值。但她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滿,反而微微躬身:“下官領命。定當細心整理,不負所托。”
王院使見她如此“識趣”,也不好再過多刁難,又板着臉交代了幾句庫房規矩,便帶着一衆太醫離去,那背影透着“眼不見爲淨”的意味。
偌大的案牘庫,頓時只剩下沈錦瑟一人,以及滿室沉寂的陳年舊紙。
她走到卷宗架前,隨手抽出一冊,灰塵撲面而來。她輕輕拂去灰塵,翻開泛黃的書頁,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記錄的脈案、方劑。字裏行間,是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與病魔、甚至與命運抗爭的痕跡。
“也好。”沈錦瑟非但沒有氣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淺弧,“正好借此機會,系統了解一下這個時代的醫學水平,說不定……還能挖出點有意思的東西。”比如,與蕭絕所中“彼岸”之毒相關的蛛絲馬跡,或是與宮中某些秘辛相關的線索。
她並非盲目樂觀。整理醫案,看似是被排擠,實則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接觸大量核心醫療信息的機會,還是一個相對不受打擾的環境。王院使想用雜活埋沒她,她卻視這裏爲一座尚未開發的信息寶庫。
說幹就幹。沈錦瑟挽起袖子,沒有絲毫官架子,開始動手清理、分類。她動作麻利,效率極高,並非簡單地按年份堆放,而是依據病症類型、所涉宮苑、主治太醫等進行初步歸納。現代醫學管理的思維,被她無縫植入到這古老的檔案整理工作中。
時間在靜謐中流逝,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她沉浸其中,憑借扎實的醫學功底,快速瀏覽着各類病例。大部分記錄中規中矩,符合這個時代的診療水平,但也偶有讓她蹙眉之處——用藥過於猛烈、辨證明顯有誤、記錄語焉不詳……
她一邊整理,一邊在心裏吐槽:“這位太醫膽子夠肥,風寒用這麼大劑量的附子,是怕病人死得不夠快嗎?”“喲,這個更離譜,婦人腹癰(闌尾炎)當胎動不安治,真是人才。”“看來這太醫院的‘清譽’,也不全靠醫術撐着的嘛。”
這些陳年醫案背後,隱約折射出人性的貪婪:爲迎合上意而濫用虎狼之藥的,爲推卸責任而模糊記錄的,爲打壓同僚而在醫案上做手腳的……權力、名聲、利益的糾葛,即使在救死扶傷的領域,也從未缺席。
午後,她整理到先帝朝末年的一個區域。其中一個標注爲“毓秀宮宮娥,秋月,急病暴斃”的薄薄卷宗,引起了她的注意。記錄極其簡略,症狀描述模糊,只說是“突發高熱,痙攣,口不能言,半日即歿”,主治太醫署名處略有污損,難以辨認。最後僅以“時氣所致,救治無效”草草結案。
一個低等宮女的死亡,在龐大的宮廷體系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激不起任何漣漪。
沈錦瑟拿起這份卷宗,指尖剛觸碰到那粗糙的紙面,一股極微弱、但異常清晰的冰寒刺痛感,驟然順着指尖竄入!
是通靈感應!而且,這感應帶着強烈的痛苦與恐懼!
她心神一凜,立刻集中精神。眼前沒有出現完整的畫面,只有幾個破碎的、閃爍的片段:
——一只顫抖的手,努力地想抓住什麼。
——一個模糊的、穿着宮裝的身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聲音。
——視線餘光裏,瞥見一只端着青瓷藥碗的手,碗沿有一處細微的磕碰缺口。那只手,白皙,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幹淨,絕非粗使宮女的手。
——最後,是一個極其微弱、充滿怨念的意識碎片:“……好苦……碗……蘭……貴人……”
片段戛然而止。
沈錦瑟放下卷宗,指尖的寒意尚未完全消退,心髒卻微微加速跳動。
這個叫秋月的宮女,絕非“急病暴斃”!她是中毒!而且,下毒者,很可能與某位“貴人”有關,甚至可能就是那位貴人身邊得臉的人!那只藥碗,和那只端碗的手,是關鍵線索。
“蘭”貴人?她迅速在腦中搜索目前宮中的妃嬪封號,似乎並無帶“蘭”字的。或許是先帝時期的舊人?
她不動聲色地將這份醫案單獨抽出,放在一旁,準備稍後細究。這或許只是一樁被湮沒的宮闈冤案,但誰能保證,這背後沒有牽連更廣的陰謀?尤其是,這種能讓人類似“彼岸”毒發症狀的劇毒……
她沒有聲張,繼續整理工作,但更加留意那些記錄模糊、結局突兀的“暴斃”或“急病”案例。同時,她開始有意識地尋找與特定症狀(如痙攣、高熱、迅速死亡)、特定藥材(尤其是可能用於配制劇毒的)相關的記錄。
在整理另一堆醫案時,她發現了一例先帝朝某位妃嬪的病例。該妃嬪據記載是“產後失調,久病纏身,最終心脈衰竭而亡”。前面幾位太醫的診治思路皆是溫補調理,但效果不佳。直到王院使(當時還是副院判)接手,調整藥方,加重了幾味藥材的劑量,不久後該妃嬪便去世了。記錄上王院使的診斷是“虛不受補”,用藥看似猛,卻在“情理之中”。
但沈錦瑟憑借現代藥理知識,敏銳地察覺到那幾味加重藥材的配伍,在特定體質和原有藥方基礎上,長期服用,有極大可能造成心髒負荷驟增,間接導致“心脈衰竭”!這究竟是醫術不精的誤判,還是……有意爲之的謀殺?而受益者,似乎是當時與這位妃嬪爭寵的另一位妃嬪,如今已是宮中的老太妃之一。
她沉吟片刻,取過紙筆,並未直接寫下懷疑,而是以學習探討的口吻,將這例病例單獨摘錄,並在一旁空白處,用極其工整的小楷,寫下了基於不同體質、不同病理階段的數種用藥可能性分析,詳細推演了各種用藥方案可能導致的結果,其中便隱晦地指出了原方案中那幾味藥加重後潛在的風險。她寫得客觀嚴謹,引經據典,完全是一副虛心求教、鑽研醫理的姿態。
寫完,她將這份分析壓在那一摞已整理好的醫案最上方。
下午,那位對沈錦瑟略有同情、也曾被她宮宴救皇子之舉隱隱震撼的張院判,例行來巡查案牘庫進度時,無意中看到了這份分析。他起初只是隨意翻閱,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到最後,已是滿臉震驚!這份分析思路之清晰、論證之嚴謹、見解之深刻,尤其是對藥物相互作用的理解,遠超他這個浸淫醫道數十年的老太醫!他甚至從中看到了解決某個困擾他許久難題的啓發!
張院判猛地抬頭,看向仍在安靜整理卷宗的沈錦瑟,眼神徹底變了。之前的輕視與懷疑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與深深的探究。他小心地收起那份分析,什麼也沒說,匆匆離開了案牘庫。
沈錦瑟知道,那份分析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會引起波瀾。她需要利用這初步展現的價值,在太醫院撕開一道口子,爭取到更多的話語權和行動自由。同時,暗中調查宮娥秋月之死,以及其與“彼岸”之毒可能存在的關聯。
忙碌一天,沈錦瑟拖着略顯疲憊的身軀走出太醫院。夕陽西下,將她孤單的身影拉得老長。她揉了揉酸脹的脖頸,正盤算着晚上是去回春閣看看,還是直接回蕭絕“贊助”的那處小院,一輛熟悉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玄色馬車,卻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她面前。
車簾掀起一角,露出蕭絕那張俊美卻淡漠的側臉。
“上車。”他言簡意賅。
沈錦瑟挑眉,從善如流地爬上車廂。
車內空間寬敞,彌漫着淡淡的冷檀香,與他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第一天,感覺如何?”蕭絕閉目養神,狀似隨意地問。
沈錦瑟聳聳肩:“還行,就是灰塵大了點,同行‘熱情’了點,工作‘充實’了點。”
蕭絕睜開眼,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王崇古那個老頑固,沒爲難你?”
“明面上的刁難沒有,暗地裏的排擠不少。不過,”沈錦瑟笑了笑,帶着點小得意,“我順手丟了塊小石頭,聽聽響動。”
蕭絕似乎輕笑了一聲,極低,幾乎難以察覺:“看來沈署丞適應良好。本座還以爲,你會受不住委屈。”
“委屈?”沈錦瑟嗤笑,“跟一堆故紙堆打交道,比跟活人玩心眼輕鬆多了。至少,紙不會騙人。”她頓了頓,看向他,“倒是督主,今日特意前來,是關心下屬,還是……另有所圖?”
蕭絕目光幽深:“自然是關心‘盟友’的進展。畢竟,本座的毒,還指望你。”
“放心,‘彼岸’的研究沒停。”沈錦瑟靠向車壁,懶洋洋道,“不過今天倒是發現點別的有趣的東西,可能跟你母親……或是其他一些陳年舊事有關。等我查證一下再說。”
蕭絕聞言,眼神微凝,車內氣氛瞬間沉靜下來,只有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軲轆聲。
馬車在沈錦瑟暫住的小院前停下。她跳下馬車,正要道別,蕭絕卻遞過來一個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
“拿着。”
沈錦瑟接過,入手微沉:“這是什麼?”
“今日有人送到本座府上的。”蕭絕語氣平淡,“說是,恭賀沈署丞入職之喜。”
沈錦瑟打開盒蓋,裏面並非金銀珠寶,而是一株風幹了的藥材,形狀奇異,色澤暗紅,散發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帶着腥氣的甜香。她瞳孔微縮——這藥材,她認識,名爲“赤焰蘿”,極爲罕見,本身有劇毒,但卻是配置“彼岸”解藥所需的一味極其關鍵、且她一直苦尋不到的君藥!
是誰?竟能如此精準地投其所好?溫景然?不像。慕容燼?他若有,只怕會用來談條件而非贈送。皇後黨羽?更無可能。
這突如其來的“賀禮”,背後之人目的何在?是友是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