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案牘庫依舊沉悶,但沈錦瑟的心境已與初來時大不相同。張院判的朱批如同在她周身設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那些或明或暗的排擠與輕視雖未完全消失,卻至少不敢再擺在明面上。王院使那張老臉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卻也暫時拿她無可奈何。
秋月案的線索已通過蕭絕的人去深挖,溫景然那日的“巧遇”與搭車,最終也以一場純粹的、關於醫理藥性的探討告終,他並未再提及任何敏感話題,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同行間的偶然交流。但這反而讓沈錦瑟更加警惕,溫景然此人,心思縝密,目的不明,絕非表面看起來那般溫潤無害。
在等待消息和暗中篩查“彼岸”毒素記錄的間隙,沈錦瑟決定不再被動地困在太醫院這方寸之地。醫術,唯有用於救人,方能彰顯其價值,也才能爲她積累最堅實的根基——民心。
這日休沐,天色未亮,沈錦瑟便帶着回春閣的初始班底——那個懂些草藥、被她救下嬰兒的父親,如今改名叫沈忠的漢子,以及兩個在太醫院備受排擠、被她挖掘來的年輕醫徒,在京城西市最繁華的街口,支起了一個簡單的義診攤子。
一塊粗布幌子上,是她親筆所書的四個大字:“回春義診”。
沈忠看着稀稀拉拉的行人,有些擔憂:“小姐,這……真會有人來嗎?”沈錦瑟一邊熟練地擺放着銀針和藥材,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放心,只要有一個來的,後面就會有一群。這年頭,免費的,永遠最貴——貴在信任和機會。”
起初,確實如沈忠所料,路人大多投來好奇、懷疑乃至輕蔑的目光。一個女子坐堂行醫,已是驚世駭俗,更何況還是在這龍蛇混雜的街頭。直到一個抱着孩子的農婦,因孩子高燒不退、無錢求醫,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哭喊着撲到攤前。
“求求您,救救我的狗 兒 吧!”農婦衣衫襤褸,滿面淚痕。
沈錦瑟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上前檢查。孩子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已有些驚厥前兆。她迅速取出銀針,手法精準地刺入幾個穴位,同時指揮沈忠:“快,取清水來,將我配的那瓶‘清心散’化開三勺!”
幾針下去,孩子的抽搐漸漸平息。喂下藥汁後不久,滾燙的額頭竟也開始降溫。那農婦看得目瞪口呆,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砰砰磕頭:“活菩薩!您是活菩薩啊!”
這一幕,被周圍越來越多的圍觀百姓看得清清楚楚。
“真神了!幾針下去就好了?”
“那藥好像也很靈!”
“她說這是義診,不要錢?”
在農婦最絕望的時刻,沈錦瑟展現的並非高高在上的憐憫,而是同爲醫者對生命的敬畏與全力以赴。那一聲“活菩薩”,是底層百姓最樸素、也最真誠的感激,比任何金銀賞賜都更觸動沈錦瑟的心弦。這讓她恍惚間回到了現代的手術台前,那種救死扶傷帶來的純粹成就感,穿越時空,再次充盈心間。
“活菩薩”之名,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迅速漾開漣漪。攤位前很快排起了長隊。頭疼腦熱、陳年舊疾、疑難雜症……沈錦瑟來者不拒。她診斷迅捷,下針精準,用藥往往出人意料卻又效果顯著。那兩個年輕醫徒在她指導下負責記錄病案、分發基礎藥物,忙得腳不沾地,眼中卻閃爍着興奮與求知的光芒。
面對一例因長期勞累導致的腰肌嚴重勞損的苦力,沈錦瑟並未開方,而是讓他俯臥在地,運用現代康復醫學中的手法,配合獨特勁力的推拿,只聽那苦力痛呼之後便是舒坦的呻吟,片刻後竟能自行輕鬆站起,活動自如,引得周圍一片驚呼。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般熱鬧的景象,終究是礙了些人的眼。
幾個穿着流裏流氣、滿臉橫肉的漢子擠開人群,大搖大擺地走到攤位前。爲首一人,臉上帶着一道猙獰的刀疤,斜眼看着沈錦瑟:“喲,小娘子,生意不錯啊?在這條街上擺攤,問過我們兄弟沒有?”
沈忠和兩個醫徒立刻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擋在沈錦瑟身前。
排隊的人群也一陣騷動,面露畏懼,顯然認得這些是附近的地頭蛇。
沈錦瑟卻連眼皮都沒抬,依舊專注地爲面前一位老嫗寫着藥方,只是淡淡開口:“問你們?你們是京兆尹,還是五城兵馬司?”
那刀疤臉一愣,沒想到這女子如此鎮定,隨即惱羞成怒:“少他媽廢話!這條街歸我們兄弟管!想在這兒擺攤,每月十兩銀子的‘平安錢’,少一個子兒,老子現在就砸了你的攤子!”
說着,他伸手就要去掀放藥材的桌子。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桌沿的瞬間,一道細微的銀光閃過。
“啊!”
刀疤臉猛地縮回手,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只見他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五指扭曲,仿佛在跳一種極其怪異的舞蹈,連帶他整個人都開始原地轉圈,模樣滑稽至極。
他的幾個同伴都驚呆了,試圖上前,卻見沈錦瑟指尖又捻住了幾根寒光閃閃的銀針。
“你……你對我們老大做了什麼?”一個混混色厲內荏地吼道。
沈錦瑟這才慢條斯理地寫完最後一行藥方,交給千恩萬謝的老嫗,然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走到那還在瘋狂“跳舞”的刀疤臉面前,挑眉道:“沒什麼,看他火氣太大,筋脈攣急,幫他活動活動筋骨。這‘手舞足蹈針’,專治各種不服,尤其是……不服我管。”
她繞着痛苦不堪的刀疤臉走了一圈,對周圍目瞪口呆的百姓和混混們說:“諸位都看到了,他這病,發作起來就是這般模樣。以後這條街上,誰要是也得了類似的病,盡管來回春閣找我。診金嘛……”她瞥了一眼那幾個噤若寒蟬的混混,“就按這位的標準,一次十兩。”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引來一片哄堂大笑。
那幾個混混面紅耳赤,想上前又不敢,最終在那刀疤臉越來越淒慘的“舞姿”和哀嚎中,架起他們老大,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
“女菩薩威武!”
“沈神醫厲害!”
人群中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和掌聲。
然而,麻煩似乎總喜歡接踵而至。地痞剛走沒多久,一個穿着體面、管家模樣的人扶着一位不斷咳嗽、面色青紫的老者擠到前面,語氣焦急卻帶着幾分傲慢:“大夫,快給我們家老爺看看!若是治好了,重重有賞!”
沈錦瑟搭脈片刻,又看了看老者的舌苔和瞳孔,眉頭微蹙:“老先生這咳喘之症積年已久,今日又感了風寒,引動伏邪,痰濁壅塞氣道,已是危候。需立即施針,輔以湯藥。”
那管家卻一臉懷疑:“你?一個女子,行不行啊?我們老爺可是……”
“要麼現在治,要麼另請高明。”沈錦瑟打斷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他撐不到你找的下一個大夫來。”
管家被她氣勢所懾,又見自家老爺呼吸愈發困難,只得咬牙道:“那……那您快請!”
沈錦瑟不再多言,取出金針,示意沈忠將老者放平。她凝神靜氣,出手如電,數枚金針精準刺入老者胸前和背部的要穴。同時,她寫下一張藥方,遞給一個醫徒:“速去回春閣,按此方抓三劑藥來!”
隨着金針的刺入,老者劇烈的咳嗽漸漸平復,青紫的臉色也開始回轉。待那醫徒氣喘籲籲地將藥取回,煎好喂下小半碗後,老者竟長長舒出一口氣,睜開了眼睛,雖然虛弱,但呼吸已然順暢。
“神……神醫!多謝神醫救命之恩!”老者掙扎着要起來道謝。
那管家此刻已是滿臉羞愧和感激,掏出一錠銀子就要奉上。
沈錦瑟卻擺了擺手,只收了十文錢的診金,指着那剩下的藥說道:“老先生的病根未除,這三劑藥按時煎服。若想根治,三日後可來回春閣,我再爲你調整方劑。至於賞銀,”她看了一眼那管家,“回春閣的規矩,診金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多餘的,拿去給老先生買些滋補之物吧。”
這一舉動,更是贏得了滿堂彩。與之前那仗勢欺人的管家相比,沈錦瑟的醫德與風骨,高下立判。
一整日的義診,沈錦瑟及其回春閣團隊救治了近百人。“女菩薩”、“沈神醫”之名,伴隨着她智懲地痞、妙手回春的事跡,如同長了翅膀般在京城平民階層中飛速傳播。回春閣尚未正式開業,其“能毒能醫、童叟無欺”的名聲已然打響。
將開設醫館的計劃加速提上日程,並將此次義診中發現的幾個有潛力的苗子(如那個懂草藥的沈忠,和兩個機靈的醫徒)納入核心班底進行培養。
夕陽西下,收拾攤位時,沈忠看着空了的藥材箱和滿滿一罐子銅錢(大多是百姓硬塞的感謝),激動得眼圈發紅:“小姐,咱們……咱們真的成了!”
沈錦瑟揉了揉有些酸脹的手腕,看着遠處絢爛的晚霞,嘴角勾起一抹真實的笑容。這比在太醫院裏勾心鬥角,痛快多了。
回到靖國公府那令人窒息的牢籠,沈錦瑟意外地發現,蕭絕竟派人送來了一盒上等的金瘡藥和舒筋活絡的膏貼,附帶的紙條上只有言簡意賅的兩個字:“賞你。”
看着那盒價值不菲的藥材,沈錦瑟微微一怔,隨即失笑。這家夥,消息倒是靈通。她今日確實耗神費力,手腕也因長時間施針而有些不適。這份“賞賜”,雖別扭,卻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關懷?
她正對着那盒膏藥出神,丫鬟戰戰兢兢地送來一張燙金請柬。是嫡姐沈玉婉明日於府中舉辦賞花宴的邀請,措辭看似親熱,字裏行間卻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
沈錦瑟摩挲着請柬光滑的表面,眼中閃過一絲冷嘲。今日她在市井贏得萬民稱頌,明日,便要踏入這高門宅邸,面對另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了麼?
她拿起蕭絕送來的膏藥,仔細地塗抹在手腕上,清涼感舒緩着疲憊。也好,正好試試這藥效如何,夠不夠支撐她,明日去會會那位……怒火中燒的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