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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國公府,流芳苑。
今日的賞花宴,可謂賓客盈門,京中數得上名號的貴女、公子來了大半。一是給靖國公府和嫡女沈玉婉面子,二來,更多人則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都想親眼瞧瞧,那位近日在京城聲名鵲起,甚至驚動了聖聽的“錦瑟郡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沈玉婉身着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頭戴赤金鑲紅寶石步搖,打扮得明豔照人,周旋於賓客之間,言笑晏晏,儼然是宴會的絕對中心。只是那笑容,在瞥見角落裏安靜坐着、只穿着一身素雅湖藍色衣裙的沈錦瑟時,總會僵硬一瞬,眼底深處是無法掩飾的嫉妒與怨毒。
這個賤人!憑什麼?一個被棄荒野、本該殉葬的孤女,憑什麼能得九千歲青眼?憑什麼能入住太醫院?憑什麼能被封爲郡主?甚至……連那些低賤的平民都稱她爲“活菩薩”!她沈玉婉才是靖國公府正經的嫡長女,是京城有名的才女!風頭竟全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搶了去!
沈玉婉的妒火,源於對名利、關注和嫡女尊榮被挑戰的極端貪婪。她無法容忍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超越她,尤其是這個她從未放在眼裏的“妹妹”。
“錦瑟妹妹,”沈玉婉端着完美的笑容,蓮步輕移至沈錦瑟面前,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人都聽到,“你如今可是咱們京城的大紅人了,又是太醫,又是郡主,姐姐真是爲你高興。只是……”她話鋒一轉,故作關切,“妹妹久不在京中,想必於閨閣技藝上有所生疏。今日姐妹們齊聚,正好切磋一二,不知妹妹可願賞臉,讓大家也開開眼界?”
來了。沈錦瑟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片溫婉淡然,仿佛聽不懂她話中的機鋒:“姐姐說笑了,妹妹粗鄙,只會些針砭之術,恐難登大雅之堂,還是莫要掃了各位雅興爲好。”
沈玉婉哪裏肯放過她,立刻接話道:“妹妹太過謙了。誰不知妹妹醫術通神?不過這琴棋書畫,乃是我等閨秀本分。莫非妹妹成了郡主,便瞧不上這些‘小道’了?”她刻意拔高聲音,將“瞧不上”三個字咬得極重。
頓時,周圍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着審視、好奇,以及幾分等着看好戲的意味。一些與沈玉婉交好的貴女也紛紛幫腔:
“是呀,沈二小姐,就讓我們見識見識嘛!”
“莫非是……不會?”
“聽聞沈二小姐在鄉下長大,想來是無人教導……”
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嗡嗡作響。
沈錦瑟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沈玉婉那張因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臉,又掠過那些或明或暗帶着嘲諷的目光,忽然輕輕笑了。
這一笑,如春冰初融,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慵懶與自信,竟讓周遭的嘈雜爲之一靜。
“既然姐姐和諸位如此盛情,”她緩緩站起身,“那妹妹便獻醜了。只是我之所學,與諸位姐姐略有不同,若有不雅之處,還望海涵。”
沈玉婉心中狂喜,只以爲她是要硬着頭皮出醜,連忙道:“無妨無妨,妹妹請!”她早已準備好,無論沈錦瑟彈琴、作畫還是寫字,她都有後手讓她下不來台。
然而,沈錦瑟並未走向琴案,也未走向畫架,而是從隨身的荷包裏,取出了一個小巧的錦囊。她打開錦囊,倒出的並非胭脂水粉,也不是珠釵環佩,而是一排寒光閃閃、長短不一的——銀針!以及幾包顏色各異的藥粉。
衆人皆是一愣。
只見沈錦瑟走向宴會中央那張鋪着雪白杭綢的長案,這是原本爲作畫準備的。她將銀針和藥粉一一擺放整齊,然後對一旁侍立的丫鬟吩咐道:“勞煩,取一盞清水,再尋一塊深色錦緞來。”
丫鬟看向沈玉婉,沈玉婉雖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東西很快備齊。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沈錦瑟拈起一根最細長的銀針,蘸取了些許清水,又在一包褐色藥粉上輕輕一沾。然後,她凝神靜氣,手腕懸空,以針代筆,以蘸了藥粉的清水爲墨,竟在那塊深色錦緞上,飛快地“繪制”起來!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手腕穩定得不可思議。針尖劃過錦緞,留下溼潤的痕跡,那褐色的藥粉遇水融化,滲透進織物纖維中。起初,衆人看不出所以然,只覺得線條雜亂。但隨着她運針如飛,不斷蘸取不同顏色的藥粉(那些是她特制的、遇水顯色且附着力強的植物顏料),一幅清晰的圖案逐漸顯現……
那並非山水花鳥,也非仕女美人,而是一幅……詳盡無比的人體經絡穴位圖!骨骼輪廓、經脈走向、主要穴位,被她用不同顏色的“線條”和“點”標注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甚至在某些關鍵穴位旁,還用極細的針尖“寫”下了穴位名稱!
沈錦瑟一邊“作畫”,一邊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爲衆人講解:“此乃足陽明胃經,主消化,諸位姐姐若食欲不振,可按壓此穴……哦,這是任脈,與女子月事息息相關,若有痛經之擾,不妨試試針灸此處……”
滿座皆驚!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幅前所未見的“畫作”,看着沈錦瑟那神乎其技的“針法”和對人體結構的了如指掌。這哪裏是才藝展示?這分明是一場顛覆他們認知的、活生生的醫學解剖課!
沈玉婉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她準備了無數種嘲諷沈錦瑟琴藝粗糙、畫工拙劣的說辭,卻獨獨沒想到,對方會拿出這樣一件完全超乎想象的“作品”!這讓她所有精心準備的刁難,都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終於,沈錦瑟落下最後一針,在一個標注爲“膻中穴”的位置輕輕一點。她放下銀針,退後一步,仿佛欣賞藝術品般看着自己的“傑作”,然後轉向臉色鐵青的沈玉婉,微微一笑道:“姐姐,妹妹的‘針線活’和‘丹青之術’,可還入得了眼?此物便送給姐姐吧,掛於室內,時常觀摩,或有強身健體、開闊眼界之效。尤其……”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沈玉婉因怒氣而略顯起伏的胸口,“對平心靜氣,頗有奇效。”
“噗——”一位性子爽利的武將家小姐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下如同點燃了引線,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嗤笑聲和驚嘆聲。
沈玉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當衆扇了無數個耳光。她看着那幅詭異的經絡圖,看着沈錦瑟那雲淡風輕卻字字誅心的笑容,聽着周圍的竊笑,羞憤、嫉妒、難堪種種情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她強撐着幾乎要碎裂的笑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妹妹……果然……別出心裁。”
沈錦瑟用一場驚世駭俗的“表演”,徹底碾壓了沈玉婉,讓其淪爲笑柄。經此一役,京中貴族圈再無人敢輕易以“才藝”爲由頭挑釁沈錦瑟,同時也對她那神鬼莫測的醫術(和毒術)有了更直觀的忌憚。
應對沈玉婉經此羞辱後,必然更加激烈和陰險的報復。
宴會不歡而散。沈玉婉借口身體不適,早早離場。沈錦瑟在一片復雜難言的目光中,從容離去。
回到自己僻靜的院落,沈錦瑟卸下僞裝,揉了揉因高度集中精神而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今日雖勝,卻也是兵行險着。如此鋒芒畢露,必定會引來更多忌憚與暗箭。
夜深人靜時,她忽然想起蕭絕送的那盒膏藥,效果確實極佳,手腕的酸脹感已消退大半。那家夥,看似冷漠,心思卻細。這份別扭的關懷,在這冰冷的宅邸中,竟讓她生出一絲罕見的暖意。但她也清楚,與蕭絕的關系,利益糾纏遠多於溫情,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她正對燭思忖,窗戶忽然被極輕地叩響三下。不是蕭絕的人慣用的方式。
沈錦瑟心中一凜,悄無聲息地移至窗邊,指尖已扣住一枚淬了麻藥的銀針。
“誰?”
窗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有些耳熟的女聲:“二小姐,奴婢是大小姐身邊的春桃……有、有關明日大小姐的計劃,奴婢想……想求二小姐給條活路……”
沈玉婉身邊的貼身大丫鬟?沈錦瑟眸光一閃。這是……嫡姐的局剛破,新的棋子,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這究竟是沈玉婉另一種更狡詐的算計,還是……堡壘真的從內部開始崩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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