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陳衛國和李秀麗的房間裏早就沒了動靜。
趙金珠坐在客廳的小馬扎上,就着窗戶透進來的那點月光,反復摩挲着手裏的東西。
是王嫂送來的那塊手帕。
雪白的棉布,在她粗糙但穩定無比的指間,顯得格外柔軟。
月光下,那一小簇紅梅,仿佛活了過來。
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絲線的色澤在明暗間流轉,竟有了一種立體的光影感。
這哪裏是手帕。
這是一件藝術品。
趙金珠的腦子裏,那把無形的算盤又開始撥動了。
可這一次,它算的不是糧票和菜價。
它在計算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真實存在的東西——價值。
第二天一早,趙金珠破天荒地沒有去菜市場,而是換了身最幹淨的藍布褂子,徑直出了大院。
她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車。
一個小時後,她站在了首都百貨大樓的門口。
這裏是首都最繁華的地方,是普通人眼裏的購物天堂。
趙金珠對那些琳琅滿目的衣服、手表、自行車視而不見。
她徑直走上二樓,找到了日用品櫃台。
“同志,麻煩給我看看你們這兒最好的手帕。”她對那個穿着藍布工裝,一臉冷淡的女售貨員說。
售貨員抬了抬眼皮,懶洋洋地從玻璃櫃台下抽出一個盒子,打開。
“最好的都在這兒了,‘迎春花’牌,上海貨。”
趙金珠的目光落了上去。
一沓沓嶄新的手帕,用紙帶捆着。
上面的印花,紅紅綠綠,圖案倒是喜慶,但那顏色,豔俗得刺眼。
她拿起一塊,湊近了看。
機器鎖邊,針腳粗大,線頭都露在外面。
那布料,號稱是純棉,摸在手裏卻硬邦邦的,遠不如王嫂那塊柔軟親膚。
“多少錢一塊?”
“印花的五毛,帶刺繡的八毛。”售貨員的語氣裏帶着一絲不耐煩,仿佛在說一個常識。
趙金-珠的目光掃向那所謂的“刺繡”手帕。
角落裏用機器繡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黃花,針腳稀疏,配色呆板,毫無生氣。
就這,也配叫刺繡?
趙金珠心裏冷哼一聲。
“同志,我能看看那塊八毛的嗎?”
售貨員遞了過來,趙金珠拿在手裏,只看了一眼,心裏就有了底。
天壤之別。
雲泥之判。
這就是信息差。
這就是被埋沒在深巷裏的黃金,和擺在櫃台上售賣的黃銅。
“給我來一塊印花的。”她最後說。
她需要一個參照物。
一個用來打破所有人認知的,最直觀的參照物。
付了五毛錢,拿了那塊手帕,趙金珠一刻也沒多待,轉身就走。
她回到家時,李秀麗剛起床,正在鏡子前塗抹雪花膏。
看見趙金珠手裏提着的百貨大樓的紙袋子,李秀麗的眼睛亮了一下。
“媽,您去逛街了?給我買什麼好東西了?”
趙金珠沒說話,從紙袋裏拿出那塊“迎春花”牌手帕,隨手放在桌上。
李秀麗拿起來一看,臉上的期待瞬間變成了鄙夷。
“就這?媽,您花錢買這幹嘛?這印花土死了,料子還這麼硬。王嫂送您的那塊,比這個好一百倍!”
她說着,又看到了桌上的發票。
“五毛錢?!媽,您是不是瘋了?五毛錢能買五斤大白菜呢!您就買了這麼一塊破布?”
李秀麗的聲音尖銳起來,充滿了不可思議。
她完全無法理解。
她那個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媽,居然會花五毛錢的“巨款”,去買一塊誰都看不上眼的破手帕。
趙金珠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一句話也沒說。
那眼神,平靜得像一口深井。
可李秀麗卻從那平靜裏,讀出了一絲她從未見過的,令人心悸的東西。
那不是責備,也不是失望。
那是一種……憐憫。
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爲了一塊糖而哭鬧。
李秀麗被這個眼神刺得渾身不自在,她把手帕往桌上一扔,扭頭進了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客廳裏,又恢復了安靜。
趙金珠拿起那塊被女兒嫌棄的“破布”,又從口袋裏拿出王嫂繡的那塊。
她把兩塊手帕,並排放在桌子上。
一邊,是粗糙的,流水線生產的商品。
另一邊,是精致的,傾注了心血和時間的手藝。
然後,她轉身回房,拿出了她的算盤。
“噼啪”一聲,她清了盤。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這把算盤。
她坐得筆直,目光沉靜,手指懸在算珠之上。
第一筆賬,成本。
國營商店那塊手帕,出廠價多少?運輸成本多少?商店利潤多少?最終定價五毛。
趙金珠的腦子,像一台最精密的計算機,飛速運轉。
她沒去過工廠,但她懂人心,懂人性。
層層加碼,層層盤剝。
她估算,這塊手帕的物料成本,不會超過一毛錢。
那麼,王嫂這塊呢?
趙金珠拿起那塊繡着紅梅的手帕。
一塊同樣大小的白棉布,頂天了五分錢。
幾根繡花線,撐死了一分錢。
物料成本,六分。
但是,這就完了嗎?
不。
趙金珠的眼睛裏,閃過一道銳利的光。
還有最重要的成本,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時間。
手藝。
王嫂繡這塊手帕,從構思到完工,至少要花掉一整個下午。
一個熟練女工,一下午的時間,值多少錢?
在這個時代,女人的時間,是不值錢的。
女人的手藝,是不值錢的。
但在趙金珠的算盤上,不是。
她撥動了算珠。
一個國營廠的普通女工,一天工資一塊五,一個下午,算七毛錢。
王嫂這手藝,比普通女工強了不止十倍。
就算按最低的算,這一下午的手工,也值七毛錢!
物料六分,手工七毛。
成本,七毛六分!
這個數字一出來,趙金珠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一塊小小的手帕,成本居然比國營商店的售價還高!
這筆賬,在別人看來,是虧本的。
但在趙金珠看來,這恰恰是最大的商機!
因爲它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它的成本!
第二筆賬,利潤。
國營商店那塊破布賣五毛。
王嫂這塊,比它好十倍,賣多少錢合適?
賣一塊?太低了,對不起這手藝。
賣兩塊?能賣得動嗎?
誰會花兩塊錢,去買一塊手-帕?
趙金珠的腦子裏,迅速篩選着客戶群體。
普通人家不會買。
但是,那些幹部家屬呢?那些講究生活品質的知識分子家庭呢?
還有,那些來首都的港商、外賓呢?
他們見慣了好東西,他們有錢,他們更懂得欣賞這種純手工的精致。
在他們眼裏,這叫“中國特色”,叫“民間工藝品”。
五塊錢!
一個大膽的數字,從趙金珠的腦海裏蹦了出來。
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五塊錢,是一個普通工人好幾天的工資!
可能嗎?
她的手指,在算盤上停住了。
風險和機遇,在腦海裏激烈地交戰。
片刻之後,她的手指再次動了。
“噼裏啪啦——”
假設,售價五塊。
成本七毛六。
一塊手帕的毛利,是四塊兩毛四!
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趙金-珠的腦子裏炸開!
四塊兩毛四!
王嫂只要賣掉一塊手帕,就等於她丈夫半個星期的津貼!
如果她一天能做兩塊呢?
如果院子裏有十個像王嫂一樣手巧的軍嫂呢?
如果……
趙金珠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手心,滲出了細密的汗。
那把被她用了幾十年的舊算盤,此刻在她手裏,仿佛有千斤重。
它算出來的,不是一筆生意。
它算出來的,是一條能讓所有被困在大院裏的軍嫂,重新找回價值和尊嚴的金光大道!
可是……
另一個聲音,在她腦海裏響起。
“投機倒把。”
這四個字,像一塊巨大的冰,瞬間澆滅了她心頭所有的火焰。
這是80年代初。
政策的春風,還只是微風。
計劃經濟的大山,依然壓在每一個人頭上。
私人買賣,尤其是這種差價巨大的買賣,一旦被抓住,就是犯罪!
輕則批鬥、沒收財產。
重則……勞改,坐牢!
她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太,無所謂。
可她有女兒,有女婿。
陳衛國是前途光明的年輕營長,是這個大院裏的明日之星。
如果他的丈母娘,因爲“投機倒把”被抓了,那對他意味着什麼?
是滅頂之災!
他的前途,他的事業,他的一切,都會被毀得幹幹淨淨!
趙金珠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不能冒這個險。
絕對不能。
她緩緩地,伸出手,想要合上那本讓她心驚肉跳的“賬本”。
可她的指尖,在觸碰到那塊繡着紅梅的手帕時,停住了。
她想起了王嫂那張帶着討好和局促的臉。
想起了老周媳婦一邊打着精美的毛衣,一邊說着“瞎打發時間”。
想起了孫嫂子、錢嫂子……想起了那些在瑣碎生活中,將自己的才華和時間,一點點磨掉的女人們。
她們本該發光的。
她們的手,能繡出最美的花,能織出最暖的衣,能做出最可口的飯菜。
可她們的價值,卻被這個時代,被這個環境,甚至被她們自己,定義爲“不值錢”。
憑什麼?
趙金珠的心底,一股不甘和憤怒,像岩漿一樣,猛地噴發出來!
憑什麼女人的手藝就上不了台面?
憑什麼女人的時間就一文不值?
憑什麼她們就要一輩子圍着灶台和男人孩子轉,被埋沒,被遺忘?
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
趙金珠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風險?
她趙金珠這輩子,從鬼門關前走過不止一次!
丈夫早逝,她一個人拉扯着女兒,在那些最艱難的歲月裏,什麼風險沒見過?
餓死的風險,病死的風險,被人欺負死的風險!
她都挺過來了!
現在,不過是想帶着一群女人,靠自己的雙手掙點幹淨錢,掙點尊嚴,這算什麼風險?
富貴險中求!
她不做,就永遠沒人做。
這些女人,就永遠只能在黑暗裏待着!
那股被壓抑下去的興奮和渴望,再次以更猛烈的姿態,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不服!
她不認命!
她不僅要讓自己的女兒過上好日子,她還要讓所有像王嫂一樣的女人,都挺直腰杆,活出個人樣來!
但是,光有一腔熱血不行。
她趙金珠,從不做沒把握的仗。
沖動是魔鬼,計劃才是王道。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再次恢復了銳利和清明。
她重新拿起筆,在一張幹淨的算草紙上,寫下了幾個字。
市場調研。
第一,產品定位。王嫂的刺繡,是高端產品。老周媳婦的毛衣,是中端產品。張姐和王嫂的醬菜,是快消品。不同的產品,要找不同的銷路。
第二,目標客戶。誰會買?在哪兒買?百貨大樓、友誼商店、委托行,甚至那些涉外的飯店,都得去跑,去問,去摸底。
第三,定價策略。五塊錢,只是一個設想。最終的價格,必須由市場決定。她需要知道,在不同的地方,人們願意爲這樣的“好東西”,付出多少錢。
第四,風險規避。怎麼賣,才能不被當成“投機倒把”?以誰的名義?是個人,還是……集體?
一個詞,再次從她腦海裏跳了出來。
合作社。
以集體的名義,進行生產和銷售。
這在政治上,是最安全,最正確的選擇。
趙金珠的思路,瞬間清晰了。
她的筆,在紙上飛快地移動着,列出了一條條清晰的計劃。
她的臉上,不再有掙扎和恐懼。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運籌帷幄的鎮定,一種即將奔赴戰場的將軍才有的決絕。
最後,她在那張寫滿計劃的紙的最上方,鄭重地寫下了這個計劃的名字。
不再是簡單的“合作社”。
她一筆一劃地寫道:
“軍嫂互助生產計劃”。
寫完這七個字,趙金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大院裏所有軍嫂的人生,都將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