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的香味,混合着劫後餘生的熱烈空氣,在小小的客廳裏彌漫。
張猛、孫立和劉斌,這三個年輕軍官,已經徹底沒了吃飯的心思。
他們圍着趙金珠,像三個最虔誠的小學生圍着他們的授業恩師。
“嬸子,您再給我們露一手吧!”
“不不不,嬸子,您跟我們講講,您這腦子是怎麼長的?蒙着眼睛啊!那串數字我光聽都聽暈了!”
“衛國,你不夠意思!你絕對不夠意思!有這麼一位神人丈母娘,你居然還藏着掖着!”張猛用力捶着陳衛國的肩膀,眼睛裏放出的光,比探照燈還亮。
陳衛國咧着嘴,任由他捶,胸膛挺得筆直。
他這輩子,從入伍到提幹,再到當上營長,立過功,受過獎,從沒像今天這麼驕傲過。
這份驕傲,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理直氣壯。
他看着自己的丈母娘,那個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撣了撣灰塵的老太太,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敬畏和自豪。
這是我丈母娘!
他想向全世界宣告。
李秀麗端着菜從廚房出來,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她看着被丈夫的戰友們衆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的母親,看着丈夫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與有榮焉的巨大光榮,再回想起自己剛才那句輕飄飄的“跟個老賬房先生似的”。
“轟”的一聲。
羞恥感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臉上,燙得她無地自容。
她的臉,火辣辣地疼。
不是別人打的,是她自己抽的。
她把菜放在桌上,手指都在抖,低着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想立刻從這個客廳裏消失。
一頓飯,吃得熱火朝天。
主角不是主人陳衛國,也不是漂亮的“嫂子”李秀麗,而是那個話不多,卻成了全場焦點的趙金珠。
那幾個年輕人,端着酒杯,一口一個“嬸子”,敬酒的姿態,比敬領導還要恭敬。
他們打聽的,不再是家長裏短,而是“成本核算”、“物資調配”、“數字管理”這些聽起來就高深莫測的東西。
趙金珠沒有藏私。
她用最樸素、最大白話的方式,給這幾個在基層後勤賬目裏焦頭爛額的年輕軍官,上了一堂生動的“管理課”。
“賬不是用筆算的,是用腦子算的。”
“東西也不是死的,是活的。你們連裏這個月多領了五公斤釘子用不完,隔壁連修靶場正缺,你們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這就是浪費。”
“所有東西,進庫,出庫,消耗,折損,都要有數。這個數,不僅要在紙上,更要在心裏。心裏那把算盤,要比手裏的這把,撥得更快。”
一番話,說得幾個年輕人如癡如醉,頻頻點頭,恨不得拿個小本本記下來。
這頓飯,一直吃到日頭偏西。
送走那幾個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的戰友,陳衛國關上門,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
他轉過身,看着客廳裏的一片狼藉,心情卻無比舒暢。
今天,是他結婚以來,在兄弟們面前最長臉的一天。
他的目光落在正默默收拾碗筷的李秀麗身上,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沉了下來。
李秀麗感受到了他冰冷的視線,身體一僵。
“秀麗。”陳衛國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嚴肅和失望,“今天,你讓我很失望。”
李秀麗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嘴唇哆嗦着,想辯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媽的本事,是拿來給你在外面炫耀,然後又被你輕飄飄貶低的嗎?”
“你知不知道,媽那手絕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真本事!”
“你嫌棄她‘小家子氣’,嫌棄她‘上不得台面’?你看看我那些兄弟看媽的眼神!那是敬佩!是崇拜!”
“而你呢?你作爲她的女兒,你說了什麼?”
陳衛國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狠狠扎在李秀麗的心上。
她終於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你就是那個意思!”陳衛國打斷了她,聲音裏帶着壓抑的怒火,“你就是覺得媽給你丟人了!你那點可憐的虛榮心,讓你連最基本的尊重都忘了!”
客廳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行了。”
趙金珠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調子。
她端着一盆水走出來,開始擦桌子。
“衛國,別說她了,她還小。”
“一家人,關起門來,別爲這點小事傷了和氣。”
她甚至沒有看李秀麗一眼,仿佛剛才那場足以讓女兒羞憤欲死的風波,根本不值得她投入任何情緒。
陳衛國看着丈母娘平靜的側臉,心裏的火氣,被這盆冷水澆熄了大半。
是啊,跟媽這境界一比,自己這點火氣,也顯得小家子氣了。
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走過去幫着一起收拾。
李秀麗站在原地,看着默默勞作的母親和丈夫,哭得更凶了。
這一次,不是因爲委屈,而是因爲無盡的羞愧。
第二天,王嫂找上了門。
她手裏捏着個東西,一臉的局促和感激,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嬸子……在家嗎?”
“進來吧。”趙金珠正在納鞋底,頭也沒抬。
王嫂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嬸子,昨天……昨天我聽說了。您真是……真是太給我們這些軍嫂長臉了!”王嫂的臉上滿是崇拜的光芒,“那個劉紅梅,我看她以後還怎麼嚼舌根!”
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裏的東西往前又遞了遞。
“這個……這個是我自己繡的,不值什麼錢,就是我一點心意。要不是您,我家那口子非得跟我鬧翻天不可。”
趙金珠這才放下手裏的針線,接了過來。
那是一塊雪白的手帕。
不大,就是最常見的那種方手帕。
但在手帕的一角,繡着一枝小小的紅梅。
那梅花,花瓣層層疊疊,顏色從深紅到淺粉,過渡得極其自然。幾根墨綠色的絲線勾勒出遒勁的枝幹,旁邊還點綴着兩片嫩葉。
整幅刺繡,不過指甲蓋大小,卻栩栩如生,仿佛能聞到那股子清冽的梅香。
趙金珠的目光,瞬間就被吸引了。
她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此刻看得極其仔細。
她看到的不是一朵花。
她看到的是那細密如發的針腳,是那巧奪天工的配色,是那藏在絲線之下的,數不清的功夫和時間。
這針法,叫“亂針繡”。
她年輕時在南方見過,是一種極考驗功力的繡法,繡出來的東西,跟油畫似的,有光有影。
沒想到,在這北方的大院裏,居然能見到。
“你繡的?”趙金珠抬起頭,看着王嫂。
“是啊。”王嫂被她看得有些緊張,搓着手,“我娘家傳下來的手藝,平時沒事就繡着玩,打發時間。”
“這手藝,拿到外面去,能賣錢。”趙金珠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語氣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王嫂愣住了,隨即連連擺手,臉都紅了。
“哎喲,嬸子,您可別拿我開玩笑了!這……這就是個玩意兒,誰會花錢買這個啊?我們鄉下,姑娘家都會兩手針線活,不稀奇,不稀奇。”
不稀奇?
趙金珠在心裏冷笑一聲。
信息差。
這就是要命的信息差。
你自己捧着金飯碗,卻以爲那是個要飯的破碗。
她把手帕仔細地疊好,放進口袋。
“你上次送來的醬菜,還有嗎?”她忽然換了個話題。
“啊?”王嫂沒跟上她的思路,“有,有!家裏還有一壇子呢。您要是喜歡吃,我這就給您拿去!”
“不用。”趙金珠擺擺手,“我問你,你那醬菜,跟供銷社賣的,哪個好吃?”
王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那肯定是我做的好吃啊!供銷社那醬菜,齁鹹齁鹹的,一點醬香味都沒有,菜也是蔫的。我這可是用自己家傳的方子,放了十幾種料,在壇子裏捂足了三個月的!”
說完,她又覺得自己在吹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是自己瞎琢磨的,上不了台面。”
又是“上不了台面”。
趙金珠心裏那把算盤,已經開始飛快地撥動了。
一個王嫂,會亂針繡,會做一絕的醬菜。
那其他人呢?
這個大院裏,住了幾百戶人家,光是隨軍的軍嫂,就有上百個。
她們大多來自天南海北,跟着丈夫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首都。
她們不能出去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圍着丈夫孩子,圍着灶台。
她們的價值,她們的才能,就真的只是做飯帶孩子嗎?
趙金珠的腦子裏,浮現出另一個人。
三號樓的張姐,也是個做醬菜的好手。
但她跟王嫂不一樣,張姐性格高傲,丈夫是技術部門的工程師,她總覺得自己比別的軍嫂高人一等,做的東西從不輕易送人。
可趙金珠嚐過一次。
那味道,跟王嫂的各有千秋,但同樣,能把國營店裏的醬菜秒得連渣都不剩。
一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火星,在趙金珠的腦海裏,“噌”地一下亮了。
她送走王嫂,連鞋底都顧不上納了。
她換了身幹淨的衣裳,走出了家門。
她沒有去大槐樹下,而是直接走向了五號樓。
五號樓住的,大多是後勤部門的家屬。
她敲響了老周家媳婦的門。
老周媳婦正在家裏打毛衣,看到趙金珠,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把她迎了進去。
“喲,趙嬸子,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快坐!”
趙金珠的眼睛,落在了她手上那件快要完工的毛衣上。
那毛衣,花樣極其復雜,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扭花和鏤空圖案,織得平整又均勻,比百貨商店裏賣的成品貨還好。
“手真巧啊。”趙金珠由衷地贊了一句。
“嗨,瞎打發時間唄。”老周媳婦笑着說,“孩子他爸單位發的毛線,不織也浪費了。”
“這毛衣,要是拿去賣,你覺得能賣多少錢?”趙金珠問了和剛才問王嫂一樣的問題。
老周媳婦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得比王嫂還大聲。
“賣錢?嬸子,您真會開玩笑!這誰買啊?現在誰家媳婦不會打個毛衣啊?再說了,拿出去賣,那不是投機倒把嗎?可不敢!”
趙金珠沒說話,坐了一會兒,又去了下一家。
這家姓孫,孫嫂子正在窗下做布老虎,做得活靈活現,憨態可掬。
下一家,姓錢,錢嫂子正在用高粱杆編草編,小籃子、小笸籮,編得又結實又精巧。
……
一個下午,趙金珠幾乎走遍了小半個大院。
她不說是來幹嘛的,就是坐坐,聊聊家常。
但她的眼睛,像最精準的掃描儀,把每家女主人最擅長的手藝,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了心裏。
刺繡、醬菜、編織、打毛衣、做布鞋、剪窗花……
這些軍嫂們,就像一座座被深埋的寶藏。
她們每個人,都身懷一技之長。
這些手藝,是她們從娘家帶來的,是她們在漫長而瑣碎的歲月中,一點點磨練出來的。
這些手藝,本該是她們價值的體現。
可在這個時代,在這個環境裏,這些手藝,被定義爲“女人的活計”、“不值錢的玩意兒”、“打發時間的消遣”。
她們自己,也從心底裏認同了這種定義。
她們把最寶貴的手藝,最精美的作品,無償地送給鄰居,送給親戚,或者幹脆就壓在箱底。
她們從沒想過,這些東西,可以換成錢。
可以換成糧票、布票。
可以換成孩子上學的學費,可以換成家裏的一件新家具,可以換成她們自己的一件新衣裳。
傍晚,趙金珠回到了家。
她沒有開燈,就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她的手裏,捏着王嫂送的那塊繡着紅梅的手帕。
她的腦海裏,浮現着老周媳婦手裏的毛衣,孫嫂子做的布老虎,錢嫂子編的草編籃子……
還有王嫂和張姐做的,那兩種不同風味卻同樣美味的醬菜。
這些東西,在別人眼裏,是手藝。
在趙金珠的眼裏,此刻,它們變成了另外兩個字。
商品。
王嫂的刺繡,是高端定制產品,可以賣給那些追求生活品質,卻沒時間自己動手的人。
老周媳婦的毛衣,是大衆消費品,只要價格合適,絕對不愁銷路。
那些醬菜,更是快消品!味道這麼好,只要打開銷路,絕對能搶占國營商店的市場!
一個大膽的,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趙金-珠的腦子裏,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她一個人,靠着信息差倒騰票證,終究是小打小鬧,能解決的,也只是她女兒家的小問題。
可如果……
如果把這些會刺繡的,會編織的,會做醬菜的軍嫂們,全都組織起來呢?
成立一個……合作社?
統一收購她們的產品,統一進行質量把關,再統一尋找銷售渠道。
把這些被埋沒的“手藝”,變成真正的“商品”。
把她們被浪費掉的時間和才華,變成實實在在的收入!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趙金珠腦中的混沌!
她的心髒,不受控制地“咚咚咚”狂跳起來。
那不是緊張,不是害怕。
是興奮!
是一種發現了新大陸般的,無與倫比的巨大興奮!
她那雙總是精光閃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得嚇人。
她仿佛已經看到,無數張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屬於軍嫂們的臉,因爲自己親手創造了價值,而重新綻放出光彩。
她仿佛已經聽到,她那把老算盤,不再是只爲一家一戶的小賬而響動。
它將要計算的,是一筆更大的賬。
一筆關於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女人的尊嚴、價值和未來的大賬!
趙金珠緩緩地,攥緊了手裏的那塊手帕。
那小小的,柔軟的布料,在她手心裏,仿佛有了千斤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