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麗最近心裏長了草。
這草,叫“珍珠雪花膏”。
文工團裏,家境最好的那個女同事,從上海的親戚那兒得了一瓶。
瓶身是乳白色的玻璃,透着溫潤的光,蓋子是淡金色的,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小花。
膏體更是不得了,挖出來一點,細膩得像化開的雪,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高級香氣,據說裏面還摻了珍珠粉,抹在臉上,皮膚又白又亮。
李秀麗看着同事那張容光煥發的臉,再摸摸自己因爲缺油水而有些發幹的皮膚,心裏那叫一個癢。
她用的還是最大衆的“百雀羚”,鐵皮扁盒,早就用得見了底,每次都得用指甲摳半天。
不行,她也要買。
她要去供銷社問問,首都這麼大,肯定有賣的。
一問,心涼了半截。
有,兩塊錢一瓶,還得要一張工業券。
兩塊錢!
她一個月津貼才多少?早就花得一幹二淨了。
工業券更是稀罕東西,媽手裏的每一張票,都記在賬上,有明確的用途,想都別想。
可那瓶雪花膏,就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裏揮之不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秀麗看着桌上的一盤炒青菜,一碗豆腐湯,還有一小碟鹹菜,嘴裏的飯都覺得沒味了。
她放下筷子,磨磨蹭蹭地湊到趙金珠身邊。
“媽。”
趙金珠正在算賬,頭也沒抬,眼皮底下,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
“說。”一個字,幹脆利落。
“我……我沒錢了。”李秀麗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趙金珠的算盤停了。
她抬起眼,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像X光一樣,把李秀麗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離發津貼還有十一天,你的錢呢?”
“就……就花了。”李秀麗不敢看她的眼睛,“和同事們看了場電影,買了點吃的……”
趙金珠沒說話,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裏沒有責備,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貶值了的資產。
李秀麗被看得頭皮發麻,只能硬着頭皮說出來意。
“媽,我想買瓶雪花膏。”
“你那盒沒用完。”趙金珠的語氣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用完了!就剩個底了!”李秀麗急了,聲音都大了起來,“我想買那個新出的,珍珠雪花膏!”
“多少錢?”
“兩塊。”李秀麗說完,又趕緊補充,“不要票。”
她特意打聽過了,百貨大樓裏賣兩塊錢加一張工業券,但有些路子野的個體戶,能搞到不要票的貨,就是要貴上五毛一塊。
趙金珠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賬本上。
她的腦子裏,已經飛快地完成了成本核算。
雪花膏,非生活必需品。
現有替代品未消耗完畢。
新增采購申請,屬於非理性消費,超出預算。
“不批。”
趙金珠吐出兩個字,手指一動,算盤珠子再次發出了清脆而無情的聲響。
“媽!”李秀麗的委屈和憤怒,瞬間就涌了上來,“爲什麼啊!就兩塊錢!團裏其他人都有!就我沒有!你天天抱着你那破算盤算算算,你就不能讓我活得體面一點嗎?”
“體面,不是靠一瓶兩塊錢的雪花膏換來的。”趙金-珠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是靠你自己掙來的。等你什麼時候,能自己掙回兩塊錢,而不是從我的賬本裏劃走兩塊錢,你再來談體面。”
“我怎麼掙?我去哪兒掙?”李秀麗幾乎要哭了,“你讓我去當倒爺嗎?被抓住了要殺頭的!”
趙金珠終於又抬起了頭。
她看着自己這個漂亮卻膚淺的女兒,眼神裏第一次有了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
“路,有的是。是你自己看不見,也不想走。”
說完,她不再理會李秀麗,專心對付她的賬本。
對她來說,這場談話已經結束。
李秀麗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她看着母親冷硬的側臉,聽着那刺耳的算盤聲,一股強烈的怨恨和不甘,像毒草一樣在心底瘋狂滋長。
不給是吧?
行!
你不給我,我自己想辦法!
第二天下午,趙金-珠被王嫂叫去,商量刺繡花樣的事。
李秀麗看準機會,鬼鬼祟祟地溜進了廚房。
她的目標,是牆角那個小小的竹籃。
籃子裏,是趙金珠攢了半個月,準備等陳衛國周末回來,給他補身體的雞蛋。
李秀麗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這籃子裏的每一個雞蛋,都在她媽的腦子裏記着數。
偷一個,都瞞不過去。
但那瓶雪花膏的誘惑,壓倒了一切。
她咬着牙,伸出手,飛快地從籃子裏往外拿雞蛋。
一個,兩個,三個……
她的手在抖。
拿了十個,她覺得差不多了,又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五個。
一共十五個。
她找了塊舊毛巾,小心翼翼地把雞蛋一個個包好,揣進自己的布兜裏,像做賊一樣溜出了家門。
大院裏,總有那麼一兩個膽子大的,偷偷摸摸用自行車馱着點東西,走街串巷地換點錢或者票。
今天,那個外號叫“猴三”的小販,正好在三號樓的拐角處。
“換雞蛋嘍——針頭線腦、肥皂火柴、老解放鞋換雞蛋嘍——”
李秀麗做賊心虛地左右看了看,快步走了過去。
猴三看見她,眼睛一亮。
“喲,這不是文工團的大美人嗎?要換點啥?”
李秀麗漲紅了臉,從布兜裏露出一個角:“我……我用雞蛋,想換你那個雪花膏。”
她指了指猴三車架子上掛着的一個小網兜,裏面赫然躺着一瓶珍珠雪花膏。
猴三眼珠子一轉,立刻就明白了。
這是個背着家裏大人,出來解饞換時髦的小姑娘。
這種生意,最好做,也最能宰。
“這個?”他拿起那瓶雪花膏,故作爲難,“這可是上海來的高級貨,金貴着呢!你這雞蛋……”
李秀麗急了,把包着雞蛋的毛巾整個打開。
“十五個!我只有這麼多了!”
十五個雞蛋,在市面上,一個能賣八分錢,十五個就是一塊二。
這瓶雪花膏,猴三的進價,頂天了一塊五。他賣給別人,怎麼也得賣兩塊五。
他心裏的小算盤打得飛快。
“十五個……有點少啊。”他咂了咂嘴,一臉肉痛,“這雪花膏,我賣給別人,起碼得換二十五個雞蛋。不過嘛……”
他的目光在李秀麗漂亮的臉蛋上溜了一圈,嘿嘿一笑。
“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吃點虧!換了!”
李秀麗如蒙大赦,趕緊把雞蛋遞過去,一把搶過那瓶雪花膏,緊緊抱在懷裏,轉身就跑。
猴三掂了掂手裏的雞蛋,看着她慌不擇路的背影,嘴裏發出一聲得意的嗤笑。
傻妞。
李秀麗一路跑回房間,把門反鎖。
她靠在門上,心髒還在狂跳。
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種得償所願的興奮。
她打開那瓶雪花膏,聞着那股夢寐以求的香氣,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挑了一點,抹在手背上。
真香,真滑。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仿佛已經變成了文工團裏最耀眼的那個。
所有的不安和愧疚,都被這小小的虛榮心,沖得一幹二淨。
傍晚,趙金珠回來了。
她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錯。
和王嫂的合作意向,基本敲定了。王嫂負責出技術,她負責跑銷路和管賬,利潤三七分,王嫂七,她三。
王嫂激動得差點給她跪下,一個勁兒地說她拿多了。
趙金珠只是擺擺手。
她要的不是這三成利潤,她要的,是把這個模式跑通。
今天,她準備做個雞蛋羹,再炒個雞蛋,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腦子。
她走進廚房,習慣性地拿起那個竹籃。
手剛放進去,她的動作就停住了。
不對。
輕了。
她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
她沒有把雞蛋拿出來一個個地數。
不需要。
她的大腦,就像一台最精密的電子秤。
昨天晚上,籃子裏是二十八個雞蛋。
今天早上,她做早飯用了兩個。
還剩二十六個。
現在,這手感,這重量……頂多十個出頭。
她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
家裏沒有老鼠。
雞蛋,也不會自己長腿跑了。
會動這些雞蛋的,只有一個人。
她沒有立刻發作,而是轉身走出了廚房。
她走到李秀麗的房門口。
門關着,但沒有反鎖。
她輕輕推開一道縫。
李秀麗正坐在梳妝台前,背對着她,手裏拿着一個嶄新的玻璃瓶,正往臉上塗抹着什麼。
空氣中,飄來一股濃鬱的,不屬於這個家的香氣。
趙金珠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瓶子上。
乳白色的瓶身,淡金色的蓋子。
珍珠雪花膏。
她什麼都明白了。
趙金珠推門走了進去。
李秀麗聽到動靜,嚇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回過頭。
她下意識地想把手裏的雪花膏藏到身後,但已經來不及了。
“媽……”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趙金珠沒有看她,徑直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了那瓶雪花膏。
她甚至沒有打開聞,只是放在手裏掂了掂。
然後,她開口了。
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錢哪兒來的?”
李秀麗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所有的僥幸,在母親冰冷的目光下,瞬間土崩瓦解。
但她還是本能地撒了謊。
“是……是小芹借我的!我們文工團的!她說她不急着用!”
她以爲,只要咬死了是借的,母親最多罵她幾句亂花錢。
趙金珠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沒有追問那個叫“小芹”的是誰,也沒有戳穿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
她只是看着李秀麗,問了另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今天早上,廚房的籃子裏,有幾個雞蛋?”
轟——
李秀麗的腦子,像被炸開了一樣。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她怎麼會知道?
她怎麼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她明明……她明明沒有數啊!
看着女兒慘白的臉,趙金珠知道,她不需要答案了。
她舉起手裏的雪花膏,像舉着一件罪證。
“這瓶雪花膏,百貨大樓賣兩塊錢,加一張工業券。黑市上不要票的,大概兩塊五。”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像一個法官在宣讀判決書。
“賣給你東西的那個小販,買雞蛋,一個最多八分錢。”
“你給了他十五個。”
“八分乘以十五,等於一塊二毛錢。”
“你用價值一塊二的家庭資產,換回了一件進價最多一塊五,市價兩塊五的東西。那個小販,從你身上,淨賺了一塊錢以上。”
趙金-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割在李秀麗的自尊上。
“你覺得你占了便宜,用雞蛋換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但在我看來,你不僅是個小偷,還是個蠢貨。”
“你偷走了家裏的東西,去做了一筆虧本的買賣。你不僅丟了德行,還丟了腦子。”
小偷!
蠢貨!
這兩個詞,像兩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李秀麗的臉上。
她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強烈的羞辱感,徹底擊潰。
“哇——”地一聲,她崩潰大哭。
“我沒有!我不是!你爲什麼這麼說我!”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試圖用哭聲來掩蓋自己的心虛和難堪。
“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在你眼裏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不就是想要一瓶雪花膏嗎?我不就是想活得像個人樣嗎?有那麼難嗎!”
趙金珠冷冷地看着她。
“活得像個人樣,首先要學會不做偷雞摸狗的事。其次,要學會不被人當傻子騙。”
她把那瓶雪花膏,“砰”的一聲,放在桌上。
“這東西,沒收。”
“你從家裏,偷走了一塊二毛錢的資產。這筆賬,我會記下。從下個月開始,從你的津貼裏扣。什麼時候扣完,什麼時候再談你的零花錢。”
說完,她拿着那瓶幾乎全新的,散發着誘人香氣的雪花膏,轉身就走。
沒有一句安慰,沒有一絲心軟。
門,被輕輕地帶上。
房間裏,只剩下李秀麗撕心裂肺的哭聲。
母女之間,那剛剛因爲陳衛國的存在而有所緩和的關系,在這一天,因爲一瓶雪花膏和十五個雞蛋,再度降到了冰點。
甚至,比冰點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