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後勤部,二樓會議室。
氣氛壓抑得像一塊浸了水的鉛。
所有人都低着頭,不敢去看主位上那個男人的臉。
陸振華。
軍區後勤部副部長,五十出頭,肩上扛着的星星,和他眼神裏的冰霜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上。
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面上的那份報告。
那是一份關於第三季度物資倉儲損耗的報告。
“第一倉庫,報損棉布‘一批’。王主任,你來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一批’?”
陸振華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精準地扎向了坐在他左手邊的那個禿頂男人。
王主任的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扶了扶眼鏡,結結巴巴地開口:“部長,這個……就是……就是來的時候,一整個批次的……”
“我問的是數量。”陸振華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是十米,還是一百米?價值多少?爲什麼會損耗?是倉庫漏雨受潮了,還是管理不善被老鼠啃了?報告上,一個字都沒有!”
“這個……情況比較復雜,我們還在調查……”
“還在調查?”陸振華拿起那份薄薄的報告,直接扔在了桌子中央,“從報損到現在,一個月了!你們就調查出‘情況復雜’這四個字?我看不是情況復雜,是你們的腦子太復雜,賬本太簡單!”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還有你,運輸科!”他的目光又轉向另一個人,“上個月,從南邊運來的一車備件,路上顛簸損耗了‘若幹’。李科長,你來告訴我,‘若幹’是多少個?是三個五個,還是三十個五十個?”
李科長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站起來,囁嚅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振華的胸口劇烈起伏着。
他環視了一圈。
這些,都是他手下的兵,手下的幹部。
一個個在酒桌上稱兄道弟,拍着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可一到動真格的時候,一到要算細賬的時候,全都變成了縮頭烏龜,糊塗蛋!
賬目不清,責任不明。
他要的是精打細算,是成本核算,是怎麼把國家的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
而他們給他的,永遠是“大概”、“可能”、“若幹”、“一批”!
這哪裏是後勤部!這簡直就是個糊塗賬的垃圾堆!
“從下個月開始,所有單位,從一根針,一粒米開始,給我建立成本卡!入庫多少,出庫多少,損耗多少,爲什麼損耗,責任人是誰,給我寫得清清楚楚!誰的賬再出問題,誰就給我卷鋪蓋滾蛋!”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散會!”
衆人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離開了會議室。
轉眼間,巨大的會議室裏,只剩下陸振華一個人。
他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發痛的眉心。
窗外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也給這間嚴肅的辦公室,鍍上了一層落寞的金色。
他起身,走到窗邊。
樓下,就是軍區大院。
炊煙嫋嫋,孩子們的吵鬧聲,女人們的說笑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鮮活的,他所陌生的生活氣息。
妻子早逝,他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家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
兒子在基層部隊,一年也回不來一次。
這偌大的軍區,這偌大的家,只有他一個孤家寡人。
工作,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可今天,連這唯一的寄托,都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和無力。
他就像一個手握萬千軍馬的將軍,卻被一群連數都不會算的夥夫,絆住了手腳。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在樓下的院子裏逡巡。
然後,他愣住了。
公告欄下,不知何時圍了一大群軍嫂,嘰嘰喳喳,比菜市場還熱鬧。
又是爲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鬧吧。
陸振華皺了皺眉,本能地感到一絲厭煩。
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被那群人的中心,一個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
她坐在一張小馬扎上,面前也放着一張小馬扎,上面,擺着一把油光發亮的舊算盤。
在她周圍,幾十個女人,手裏都捏着各種票證,你一言我一語,場面混亂不堪。
“趙大姐,我家三斤糧票,想換兩張工業券行不?”
“金珠媽,我這兒有半斤油票,能不能換你一張肉票啊?我給你補錢!”
“我這布票是全國通用的,想換幾張本地的糕點票,怎麼算?”
……
簡直就是一鍋粥。
陸振華下意識地想,這得亂成什麼樣。
幾十戶人家,幾十種不同的需求,糧票、布票、油票、肉票、糖票、工業券……種類繁多,價值不一,還要考慮地域和時效。
別說一個老太太,就是把他手下那幫財務科的大學生叫來,用上計算器,沒個半天也理不清這筆爛賬。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讓陸振華的瞳孔,猛地一縮。
只見那個叫“金珠媽”的老太太,頭也沒抬。
她聽完一個軍嫂的需求,手指在那把舊算盤上閃電般地一撥。
“噼裏啪啦——”
一陣清脆急促的聲響,像密集的雨點敲在瓦片上。
那聲音,充滿了某種不容置疑的韻律和精準。
“王家嫂子,你三斤糧票,市價一塊二。工業券一張八毛,兩張一塊六。你得再補四毛錢,或者拿兩尺布票來抵。”
她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帶着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
那個叫王家嫂子的軍嫂,毫不猶豫地從兜裏又摸出兩張布票遞過去。
老太太接過票,在一張破舊的算草紙上劃了一筆,然後指了指人群裏的另一個人。
“孫家家的,你的兩張工業券給她。我記下了,回頭從張裁縫那兒的布票裏,給你勻兩尺出來。”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不超過三十秒。
一個復雜的三角交易,就這麼被她輕描淡寫地完成了。
陸振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樓下。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一個女人,用一把算盤,一張紙,一顆大腦,在同時處理着幾十個並行的數據流。
輸入、計算、匹配、輸出。
分毫不差。
那個咋咋呼呼、亂成一團的“票證市場”,在她手裏,變成了一個井然有序、高效運轉的資源調配中心。
她就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而那些花花綠綠的票證,就是她的棋子,被她調度得明明白白。
陸振華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會議室裏,他那些對着一堆死數據都理不清頭緒的下屬。
想起了那份寫着“一批”、“若幹”的狗屁報告。
再看看樓下這個老太太。
這是什麼能力?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算術了。
這是最頂級的統籌能力和心算能力!
這是一種被生活千錘百煉出來的,最樸素,也最強大的智慧!
他管理着整個軍區的後勤物資,動輒幾千萬上億的流水,靠的是規章制度,是層層審批,是無數的表格和會議。
可效率呢?
一塌糊塗。
而這個老太太,她管理的,是幾十戶人家的“命根子”,靠的,就是手裏的算盤和心裏的那本賬。
卻做到了人人滿意,物盡其用。
一種莫名的震撼,夾雜着一絲荒謬的自嘲,涌上陸振華的心頭。
他,一個堂堂的後勤部長,在成本核算和資源優化上,竟然還不如一個在院子裏倒騰票證的老太太?
他眯起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個老太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那雙眼睛,在昏黃的夕陽下,卻閃着一種精明而銳利的光。
那光芒,他很熟悉。
那是在戰場上,最優秀的指揮官,在做出關鍵決策前,才會有的光芒。
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陸振華的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他靠在冰冷的窗框上,第一次,對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對自己身邊這些習以爲常的人,產生了一絲動搖。
這個大院裏,到底還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的嘴裏,幾乎是無意識地,吐出了幾個字。
“民間……有高人啊。”